晚声

竟以此文怀念我幼年夭折的弟弟

    西北地区的农村基本是因地型地貌起名的。叫做南沟、北湾,我家安家落户的这个村子叫杏林湾。

    湾其实就是沟的一段。村子不大,也有几百户人家,密密麻麻居住在这样一条不大的沟里,世态人情都发生在沟沟岔岔的褶皱里。

    那时候村子穷,物品交易被当作投机倒把严厉打击。所以食品基本自给自足,菜根当水果,玉米秆当甘蔗。村里原住民大多院子里、宅基地里都有几棵梨树、枣树,偶尔卖几个零花钱或者供自家孩子零嘴吃,我家是新安家的,新造的院子,树木还没有长成,蔬菜还是不愁的,吃苦又勤快的妈把院子种的满满当当,蔬菜上市的季节院子里花红柳绿。西红柿、黄瓜、南瓜、豆角缠着玉米,南瓜蔓子任性在地里肆意攀爬,一茬一茬的收,一茬一茬的吃。

那天早晨放学回来吃饭,南瓜饭。妈做的南瓜然饭天下一绝,黄橙澄的小米,自家地里有机肥种植的又甜又面的南瓜,南瓜小米粥熬得稠稠的,把上面的稀粥用勺子片掉,再稍加一点白面搅拌。又稠又甜,这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饭,不省人事的毛蛋常拿着这样的一碗饭换邻居家一碗红红的稀汤寡水的高粱米饭,心疼的妈直掉肉:“咱一碗比他两碗还多啊。 ”

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邻居大妈送来一碗桃子,按照惯例,妈给我、石榴、毛蛋一人一个,剩下的都是晚声的,他最小,我们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一种不公平的分配。

    秋天是黄土高原最好的季节,秋风送爽,天高云淡,清清冷冷的风中夹杂一丝丝甜甜的滋味,田野里绿中带黄,玉米杆子像怀孕的女人一样,挂着几个饱满的和不饱满的玉米棒子,在秋风中显摆着她的果实。

    晚声正是蹦哒着、跳着、跑着走路的年龄。河里一条并不牢靠的石头桥都没有减慢他的速度,他三跳两步就过了河。河那边就是南沟小镇,学校就在小镇南边靠山的地方。晚声刚刚上学,他是一年级,我三年级。

    进了校园,学校是一个四方四正的大院,四周环绕的都是窑洞,大院的外面是学校的操场。

    大概中午12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一个穿着破烂衣服,几天不洗脸,也不学会刷牙的小男孩说晚声拉屎到裤子里了,晚声被送进了医院。

    晚声急性痢疾被老师送进镇上的医院。下午我放学回家,妈不在家,妈去了医院。石榴代替妈喂猪、喂鸡,收拾家。

      第二天一早,我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妈,妈抱一块被子边走边哭。我看妈哭就跟着哭起来。妈边哭边给我讲晚上的情景。妈说晚声一直翻腾,后来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就醒了,说口渴跟她要糖水喝,她没有糖,用输液用的葡萄糖注射液兑水给她喝,晚声睡着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缝被子。凌晨三点的时候,值班大夫来了给晚声打了一针,刚打完针晚声就开始抽搐。后来就不行了。

    晚声其实是药物过敏死的,这是很多年后的我才想明白的事。

    妈后来无数次重复讲述那一晚的情景,让我几十年后对那一晚的情景历历在目。

    时间流逝,那伤痕越来越深刻的显现出来。妈精神几近崩溃。妈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妈后悔自己在晚声病床前缝被子,妈后悔晚声在昏昏沉沉要喝糖水她没有糖水。妈后悔大夫临晨打消炎针她没有拦住。

    妈的后悔和自责一点一点侵蚀了她的肉体,一点一点打垮了她的精神。给童年的我心里也留下了刀刻一样的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发酵。

    爸在晚声走后的第三天才到家。院子里一声巨响,老牛一样的叫了一声,爸哭倒在院子里。

    爸走的时候接来了外婆,给我们做饭。把妈带到外地看病去了。

    妈走的时候是八月十五,家里做了好多月饼,妈走的时候把月饼放在后掌窑的木箱子里边。妈走后,我和外婆要月饼吃,外婆说她也找不到。妈在外地呆的时间有些长,月饼都霉坏了,外婆拉着我去碾子上压碎了喂猪,村里人路过看见,嘴里发出咤咤的感叹。我的心里更是莫名的心疼。

    半年后妈回来了,邻居大婶说你妈怀孕了,我竟然一本正经、义正辞严警告她,大人不能和小孩开这样的玩笑。一直到妈生美声的那一天,我才恍然大悟。

    麦子熟了,田野一片金黄。学校放了农忙假。中午从山里收麦子回来要吃饭,外婆打开门从门缝里塞出来一块馒头,又把门关上了。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啃着冷馒头想着心事,妈真的怀孕了,原来邻居大婶真的不是开玩笑。

    美声的出生治愈了妈,妈开始有说有笑,妈又开始慣常的忙碌,从早到晚手脚不停的干活。从此再没有提过晚声。好像晚声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暑假,10岁的我来到爸工作的岩市。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大一个城市。

    我在爸的机场建设工地上大声惊呼起来,爸以为发生了什么。爸你看这么巨大的飞机,工地上的民工都笑了。因为他们已见怪不怪了。

    机场建设指挥部里的物质极大的丰富,丰富到超过我贫乏的想象力。

    爸办公室抽屉里一包一包的白砂糖,因为纸包的破碎,白晃晃的触目惊心,妈曾经时时念叨的晚声在临走之前的要喝的糖水,没有喝到的糖,在这里却似乎如盐一样多。

  大多数的日子我是在那个女人家度过的。那个女人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和鲁迅在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那个女人常常坐在枣树下,怀里抱着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她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她说话也极其温柔。

她总是对我说,你看她长得像你吗?你看她的头发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你的那么浓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是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比我的母亲的柔软,她的声音也温和柔软。她总是坐在枣树下,她总是微笑着抱着那个孩子,我总是靠在她的膝头上。

    爸有一次骑着自行车带我去距离工地十几里路的市里,爸去那个城市最大的供销社买布,掏钱的时候,布票掉了,恰巧被我捡到了,我和他讲条件,给我买衣服就给他布票。 爸给那个女人家的孩子买了一个红蓝花色图案外罩,我后来见过那个小孩穿着那个红蓝花色衣服的照片夹在爸的钱包里。爸给我买了当时号称可以穿八年放八年的的确良布料,那个时候的布料是以坚实耐用做为审美标准的。那个温柔的女人给我缝了一个半袖T恤,那时这样一件衣服足以让我骄傲的忘了自己是谁,回到村里有人好奇的想摸一下啥感觉,都被我拒绝了。

    童年的我有多傲娇,长大了的我就有多屈辱。爸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家孩子买布才带我进城的,爸是掉了布票被我威胁才给我买衣服的,爸在那里过着那么富有的生活,而妈却和我们在那个山沟沟里艰难度日。

    长大了,童年的一幕幕情景像发酵了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清晰,加上我自己的推测,童年的记忆碎片被我的想象和逻辑推理完美的演绎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故事让我越来逆反,越来越心存怨恨无法与父亲达成和解,一直到他去世。

    其实在晚声夭折了之后不久,爸就调回到小镇工作了,爸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给我手里塞个一毛两毛的,那个时候的一毛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常像财迷一样算计这钱能买来什么东西,惊叹自己居然这么富有。爸还在农民的香瓜地里挂了帐,让我们随便去吃,他秋后算帐。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爸的父爱无以伦比的,在童年的美声这里无以伦比的释放出来。

    爸每天把美声架在脖子上进城去玩。熟人见了问:老乔这是你孙女?他就自而得意的回骂:你眼瞎了,这是我女儿吗!

    美声比我们小很多,美声治愈了妈和我们失去晚声的伤痛,我们都爱美声。爸不在的时候对她百般呵护,爸在的时候我会故意拧她一下,其实也不舍得用劲,美声恃宠而骄,扯着嗓门儿大哭,爸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就是要看爸生气的样子。

    爸在美声8岁的时候走了,在这之前,他生病动了一次大手术,而后在送美声上学的路上,被受惊的马车撞了。

    爸走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是我用手给合上的。他是不放心美声吧。

    多年后,爸去世多年后我去找那个女人。想去问那个叫美美的女孩是不是另一个版本的美声。

    岩市,从我到来的那一刻起,就用一种绵绵细雨迎接了我。

  如我心里的秋雨绵绵。

  没有人能理解。包括我自己。我这么千里迢迢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当那个有些痴呆和木讷的老太太坐在我面前,我突然手作无措,当年那个风韵犹存,温柔的女人早已被岁月消解了,只剩下了皮骨。

女人老了,有点老年痴呆,有点装傻充愣,七十几岁的她对我的问题一问三不知,在我已经彻底放弃的时候,她却冷不丁的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老乔他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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