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头一天,邹青青的父亲打来电话说,明天我要来城里打工了。邹青青满心欢喜的答道好啊!
只要你身体吃得消,管吃管住,你就来。
邹青青完全没有想到,邹父平和的语调里暗藏悲伤。
第二天中午,邹父一到邹青青的住所,跨进屋,就坐在沙发上掩面痛哭起来。邹青青火急火燎的地问,爸爸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和后母吵架了?
邹父一边用手揩眼泪,一边哽咽抽泣地说道:“就为了晒谷子,说我地坝没有扫干净,就一阵劈头盖脸的骂我。还说我没有用,不会挣钱,什么话都骂出来了,我一时没忍住气,谷子还没晒干,就收拾了衣服到你这里来了。”
她也晓得父亲的脾气,一生起气来就没了理智,几十岁的人像个小孩那样控制不住脾气,说起话来口不择言的,伤人又伤己。
每次吵完架,邹父恨恨的对邹青青说着那句相同的话,哼!这次我再也不回去了,难得回去找气受。邹青青只得好言相劝,大家都消消气,等过段时间后母气消了您再回去吧!
如今邹父今年都六十好几了,本该安享晚年的,因后母的责骂,时常在就近打零工补贴家用。
那些年父亲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辛辛苦苦的把姊妹两人养大,临到老了,姊妹两人却没有能力让父亲过上安稳的生活,让邹青青很懊恼很内疚。
二
后母和邹父没有结婚之前的身份,是她和姐姐的干妈。
在她们干爹去世隔了五六年之后,在别人揶揄、讽刺声中,两亲家走到了一起。
那些年的农村人事多,一空闲下来就东家长西家短的唠嗑着,特别是像邹青青家这样两亲家走到一起,做夫妻的例子实在鲜少。
走在路上总有人用关切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问邹青青,你没回去看你妈妈呢!自知别人是在嘲讽,邹青青恨恨地瞪了两眼,红着脸,掩面落荒而逃。
邹青青和姐姐也曾劝过父亲,要找后母也可以,为什么非得是我们的干妈,方圆几里都知道我们家复杂的关系。邹父说是为了兑现我对你们志明干爹许下的诺言。
至于邹父兑现什么样的诺言,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她干爹下葬的那一天。
二十多年前,邹青青还在小镇念初中,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回家,一走进屋子就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邹爷爷在堂屋的竹椅上面无表情的躺着,邹青青问他也不做声,只用手指了下厢房,就眯着眼不再理青青。
邹青青害怕得要命,不知道里屋发生了什么事,站在厢房门外大声喊了两声爸爸,也没人回应。
青青孤疑地推开房门,蓦然瞧见,父亲的手臂无力的搭在床沿边,殷红的血股股往下淌,浸透了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地下是一滩乌泱泱的血,很是骇人。
青青顿时惊恐得大哭起来,三步并着两步,跨到父亲床前,使劲的摇晃着面无血色、神情悲戚的父亲,问道,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呀!
邹父眯着的眼睛,头也不抬,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低弱的声音对青青说道,大人的世界你不需要懂。
后来青青从村子里的一个长辈那里知道了答案。
原来干爹下葬的那天,垒完坟后,一行人都准备散去的时候,邹父突然跪在青青干爹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志明啊!今天我就在你的坟前,当着众人的面兑现我向你许下的诺言,徐玉今后就由我来照顾,我会让她过上安稳日子的。
当时后母的脸就一阵白一阵红,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干爹临终前,会把她交代给自己的亲家,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周围的人也不走了,都等着看笑话。后母的三个儿子虎着脸把邹父扯了起来,用力的推到一边,狠狠的放出话来说,那是我父亲对你说的话,我们不答应,要是再来骚扰我们,便打断你的腿。
然而固执、善良的邹父,在众人的尖叫声中,拿起藏在身后的锋利水果刀,朝手臂狠狠的割了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吓得邹青青的干妈一下瘫倒在地……
当年青青干爹健在时和邹父两家的关系很好,搭搭伙伙的,相互帮衬着做农活,你来我往的,像一个大家庭那样,经常在一块儿吃饭、聊天、看电视。
后来干爹得了胃癌,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把邹父一个人喊进了里屋。拉着邹父的手,泪流满面的对邹父说道,“你发誓 ,在我离开之后一定要帮我照顾好徐玉,她一个人养几个孩子不容易,你多帮衬帮衬她”
因此邹青青的父亲,为了兑现向志明干爹许下的诺言,才跑到她干爹坟前做出那样的惊人举动。
从那之后,邹父伤好了便经常出入干妈家,帮着一起,忙这忙那的,村里人都讥笑毫无心机,一根肠子通道底的邹父,和泼辣聪明能干的后母不是一路人,以后少不了会吵吵闹闹的过日子。对于那些风言风语,我们几个子女也无可奈何,只当作没有听见。
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也不再对邹青青的家事,指指点点的嚼舌根了。她和姐姐成年后,也不再反对父亲和后母在一起了,给选了个黄道吉日,扯了结婚证两个人真正的在一起过日子了。
三
邹父和后母徐玉再婚后的头几年,后母在家种种谷子,栽些玉米,养养鸡,养养猪,小院落打扫得干干净的;邹父身子也还健壮,在外地打工赚钱养家,日子倒也过得不徐不慢的,也没见有什么争吵。
渐渐的邹父年事已高,外出做活也不那么利索,不小心弄伤了一只眼睛后,就在家帮着后母种种庄稼什么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后母便明理暗里的对邹父使脸色,讥笑怒骂,总是嫌弃邹父,鸡蛋里挑骨头,说邹父这不对,那不对的。
上次邹父和后母吵架时,自家种的葛粉还再缸里沉淀的时候,后母就甩手走人了。
还好,这些年后母虽然厉害,但着时把呆笨的邹父教会了些。邹父到底把缸里的葛粉干干净净的抠了出来,和青青一点一点的把葛粉抬出去,收回来,整整一个星期才晒干。
葛粉晒干了,后母也回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青青说,邹父脾气不好,不会说话,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破口大骂,实在是受不了,才去女儿家转转。
精明强干的后母,从未在邹青青面前哭过,她前夫也是一个暴脾气爱发火的人,瞬间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为了安抚后母,只得在邹父身上轻言相劝。在饭桌上,邹青青轻言轻语地对邹父说,爸爸,母亲嫁给你也不容易,吃没吃好,穿没穿好,以后再也不要大声对她说话啦!不要再骂后母咯!
邹父像做错事的小学生,端着饭碗,低着头,小声说道,晓得了,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和她顶嘴了。
其实明眼人一看,老实巴交的邹父,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清楚,一着急就结结巴巴的,怎么可能骂后母呢!
听了邹父这番保证的话,后母这才露出欢喜的笑容来,又平平静静的过了些时日。
四
邹青青知道父亲虽然嘴上说着再也不回去的硬气话,心里却时常在记挂着后母,整天魂不守舍的,神情恍惚的呆在房间里,原来来最喜欢看电视,现在也不看了,意心阑珊的说没心思看。
说后母除了嘴巴不饶人,其他也还是可以的,把家打理得仅仅有条的,毕竟过了十来年,说不过了还是舍不得。
既然心有余念,为何当初把话说那么满,那么狠做什么?既然不舍,那就给后母打个电话回去呀!邹青青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邹父扭扭捏捏的说不好意思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邹青青晓得父亲倔强的个性也就不再相劝了。
等她做好晚饭喊父亲吃饭的时候,听见邹父在房里打电话,仔细听了,邹父在给青青小姨打电话,说不放心家里,喊小姨回去帮着晒晒谷子,等两天活路做完了就回去。
邹青青无奈地摇摇头,大慨天下的男女间的感情都是如此吧!在一起生怕吵不起来,巴不得把全天下最伤人的话都搬出来,离开了又分分钟的想念对方。
五
邹青青决定帮父亲一把,打个电话先探探后母的口风。之前后母和邹父吵架时,邹青青都要打电话回去安慰后母一番。
等邹父出门上班了,邹青青便在这时给她后母打电话了。
邹青青接通后母的电话,喊了一声妈,寒暄了几句便进入了主题。
“爸爸在这里,日日寝食难安,食之无味,心里总挂念着您。屋头谷子没晒,怕您一个人不得行,准备把活路做完了就回来。喊他给您打电话他也不好意思打。”
邹青青以为这样转达父亲的想法,后母会有所感动。
哪知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青青,我估计这回和你爸爸是完了,他赌咒发誓的说过这次再也不回来了,就是死也死在外头,那么多人都看到的,说得那么决裂,他还好意思回来吗?”
邹青青这才晓得父亲为何不好意思打电话,只好替父亲替父亲圆话,说父亲脑子气糊涂了,那些话都要拿出来说。他说过了又来后悔。
这次无论邹青青说什么,后母都说再也不要和父亲过日子了,邹青青第一次和后母接电话接的冷汗长流的,喊后母消消气,大家都冷静一下,过段时间再说。
后来怎么挂的电话邹青青不记得了,脑袋一直在想后母喊她传达给父亲的那句话。
“若是你父亲回去,要么我就走,去云南儿子那里,几年都不回来。要么就是回去,把事情说清楚,该怎么分手,就怎么分手”
六
晚上邹父回来了,还是那句话,当时我硬起心肠走的,现在心肠软下来又舍不得了,明天我一定要回去。
邹青青说,你怎么就晓得后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您还是打个电话再回去吧!
不管邹青青怎样旁敲侧击,父亲就是一门心思要回去。实在没办法了,拿起了父亲放在桌上的手机给后母打电话。果然如她所说,没有再接父亲的电话了。
邹青青之所以背着父亲悄悄的给后母打电话,是怕后母余怒未消,父亲听着那些话会伤心受不了。
她很不忍心的对父亲说道,今天中午我就给她打了电话了,她说以后在也不接您的电话,再也不想和您过日子,要是您回去她就走,要么就是回去说清楚分手的事。
当邹父听到这些话时,刚才还自信满满的眼神瞬间就黯了下去,神情沮丧,十分落寞。沉默了好久,邹父眸子里泛出了泪花,颤抖着声音问道,她真是这样说的吗?唉!罢了,罢了,既然她都那么绝情,我还念她做什么?
邹青青看着伤心欲绝的父亲心疼不已,实在拿不了主意,便给远在北京的姐姐打了电话,等她们回来看怎说。
仔细想想,其实虽然大部分半路组建的家庭大都为了各自的儿女,心里都有各自的小九九,不像原生家庭那样,两条心扭成一股绳,齐心协力把家治理好,才会家和万事兴。
但如果我们不时常在气头上,说一些不经大脑考虑的伤人伤己的话,彼此间也就不会有那么深的裂痕。
说过的那些话,就像钉在墙上的钉子一样,虽然拔出来了,洞却依然留在那里。说出去的话,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被伤过的心再也不会痊愈。
邹青青不知道,父亲和后母是否还能再继续走下去,如果继续走下去,老实巴交的父亲,没有赚钱的能力了,一天在家的日子也还是不好过。
想到这些问题,邹青青头大,也只有等在外地的姐姐回来,一起去解决父亲这件棘手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