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银的约定

秋夜的月光总带着三分凉意,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初遇的夜晚。老周擦拭着斯坦威钢琴的象牙键,指腹抚过琴键上细密的划痕,那是时光在黑檀木上刻下的年轮。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刚落,最后一位读者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掀开琴盖的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

《月光奏鸣曲》的第一组琶音从指尖流淌而出时,窗外的月光恰好漫过阅览室的穹顶。老周的目光越过琴谱,落在空荡荡的借阅台前——三十年前,那里总坐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她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却总是覆着层薄雾般的茫然,手指却异常灵活,总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节拍。

"周老师,您今天弹的曲子像融化的白银。"她第一次开口时,老周正收拾着乐谱。女孩仰起脸,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那时他还是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小周,被分配到市立图书馆管理古籍部,晚上就守着这架老钢琴打发时间。

后来他知道她叫林墨,先天性白内障让她活在模糊的光影里。每周三下午她都会来图书馆,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指尖划过盲文书籍凸起的圆点,耳朵却捕捉着他练琴时的每个音符。"月光是流动的,"她曾用温热的手指触碰他的手背,引导他感受琴键的震颤,"您弹到第二乐章时,我好像能看见银色的河流在眼前淌。"

那年深秋,林墨的父亲来办借阅证注销手续。老周才知道,这个总说月光像白银的姑娘要去瑞士做眼角膜移植手术。"小林说,等她能看见月亮了,就回来听您弹琴。"老人颤巍巍地递来封信,信封上是盲文写成的螺旋状花纹。

信里只有一句话:"请让月光一直亮着,等我回来。"

老周开始在每个闭馆的夜晚弹奏《月光奏鸣曲》。起初同事以为他只是睹物思人,后来发现这成了图书馆的固定仪式。春去秋来,阅览桌换了新漆,电子借阅系统取代了卡片柜,唯有闭馆时响起的钢琴声,像座沉默的时钟,丈量着流逝的光阴。

他收到过三封来自瑞士的信。第一封说手术很成功,她第一次看清了护士的脸;第二封附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站在日内瓦湖畔,戴着宽大的墨镜,笑容腼腆;最后一封信提到她要去美国读艺术治疗,信末画了个简笔画的月亮,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明年见"。

但那个"明年"从未到来。信件像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异国的邮路里。老周依旧在每个夜晚弹奏月光,琴键上的划痕渐渐深了,他鬓角的白发也渐渐密了。有新来的实习生好奇问起,他只说是三十年前和一位听众的约定。

今夜的月光格外清亮,透过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老周弹奏到第三乐章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指尖的节奏顿了顿,又继续下去——三十年来,偶尔有迟归的读者会站在门口听完这首曲子,但没人敢打断他。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才缓缓转过身。

门口站着位穿驼色风衣的女士,齐肩的卷发里掺着几缕银丝,鼻梁上架着副复古墨镜。她手里捏着本泛黄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正是三十年前林墨常借的那本。

"周老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像颗石子投进老周沉寂的心湖,"您弹的月光,还是带着那年深秋的凉意。"

老周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十年的时光在他浑浊的眼底翻涌。他看见女士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湖水般的蓝眼睛——那是西洋人的瞳孔,却有着东方人特有的温柔弧度。

"手术很成功,"她轻轻抚摸着眼睑,"但医生说我对强光敏感,所以一直戴着墨镜。"她走到钢琴前,指尖拂过老周刚刚弹奏过的琴键,"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听音乐会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今晚站在这里,才发现是少了图书馆的木头味儿,和您指尖的温度。"

老周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窗外的月光恰好落在她肩头,像撒了把细碎的银粉。

"当年在美国出了场车祸,"她望着琴盖上的烛台出神,"醒来后忘了很多事,包括那封没寄出的信。直到上个月整理旧物,摸到这本盲文书里夹着的音乐会门票——1993年的《月光奏鸣曲》演奏会,背面有您的字迹。"

老周这才想起,当年他偷偷在她借的书里夹过不少音乐会门票。他颤抖着翻开琴盖内侧,那里刻着排小字:"等林墨看见月光的第10950天。"

"今天的月光,比记忆里更亮。"她忽然轻笑出声,眼角泛起泪光,"因为既有琴键上的月光,也有您眼里的月光。"

老周按下琴键,一串清越的音符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荡。他看见月光从彩绘玻璃的葡萄藤花纹里漏下来,在她蓝眼睛里流转成河,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盲眼姑娘说的,融化的白银。

琴声响了整夜,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晨跑的学生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位戴墨镜的女士正和管理员并肩坐在钢琴前,朝阳为他们镀上金边,琴键上的月光,终于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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