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丁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个阴天,窗外显得很暗淡。阿凡把室内的几盏灯打开,笑着说:咱们进行灯光疗法。
洛丁点点头:环境有时候对人是有很大影响。天气晴朗,特别早晨的时候,朝东的窗户比较亮,心情不由得好一些。如果早晨起来一个大阴天,我也便跟着心情暗淡无光。
光亮、颜色通过视觉对情绪有影响,可以以此规律作调整。我们的听觉和视觉一样,不同的音响也对心理有种种暗示和调整。
洛丁对这些耳熟能详,点点头:我知道,现在有音乐疗法。阿凡看着这位在精神治疗方面“博才多学”的朋友,调侃地笑了。因为洛丁一进来,那张忧心忡忡的面孔就把一切问题显露出来了。
人确实是一半理性一半情绪的动物。当被一种情绪控制时,你对事物不会有正确的认识。就好像一个处在嫉妒中的人,可能对恋人的种种行为都有怀疑猜测;一个处在恐惧中的人,会把处境的危险扩大一千倍。
现在,这位老兄陷在焦虑症、抑郁症中,其实就是陷在焦虑和抑郁的情绪之中。这不过是一种十分持久的、顽强的、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的情绪。
它使得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用扭曲的眼光来看待自己。
当人用扭曲的眼光看待自己时,真是跌进了精神的地狱。
洛丁坐下了,问:可以抽烟吗?
阿凡知道这位朋友不轻易抽烟,此刻抽烟是为了进行自我精神按摩,调理出一个深谈的气氛来,便说:没问题。
洛丁把烟点着了,吸了两口,仰坐在对面沙发上沉思了一会儿,又俯身在烟灰缸上蹭着烟灰,显出一种寻找回忆的迷茫。阿凡等着,知道他面临着是否直言不讳的选择。
洛丁突然长叹一口气,把烟摁灭,有些毅然决然地说:我今天干脆对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话我面对心理医生也说不出口。
人有时候真是少知道点好。如果我没有这么多有关焦虑症的知识,如果我对心理医生充满了崇拜和信服,也可能他们的话就更有作用。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需要一个权威的声音告诉我说:你没有事,你一定能够从焦虑症中走出来。
阿凡说: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说这句话,你没有事,你一定可以走出来。
洛丁说:我就是觉得你在我心目中还有一点这个权威,当然,这个权威也没有达到我百分之百信服的程度。不过,和你可以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阿凡说:希望你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我会终生替你保密。
洛丁说:是呀,这确是一个情面问题。我也知道,这种情面是虚荣,是有碍健康的,但我还是不愿意它成为同行、熟人都知道的一件事情。
人活在世真是有数不清的陷阱,掉到任何一个陷阱里都不得了。
陷入焦虑不可自拔的第一个冲突,就是一方面想工作一方面畏惧工作,这种冲突折磨了我很长时间,当我想解决这个冲突给自己减压时,又陷入了第二种冲突,想休息又不安心休息。这两种冲突交织在一起折磨我。我于是决定再解决第二种冲突,干脆安心休息,要什么功利呢?我写的书不算多也不算少了,在同行中也有一定的领先位置了,最起码可以用几年时间休息。但是你不知道,第三个冲突又出现了,那就是生存压力。
看着这位教授谈生存压力,别人可能会觉得很可笑。
阿凡却知道,这正在说出一个又世俗又深刻的背景来。洛丁终于把不好启齿的话说了出来:跟你说朋友的话吧,我的生存压力特别简单,就是一个钱的问题*。情况很简单,我房子买了,也买了车,都是按揭。要说我还有一份工资,妻子他有一份不高的工资,这些钱维持生活没问题,但不够还贷,更何况还有老人要赔养,儿子女儿在读书留学,也还需要花费。
其实冷静算算我在经济上压力很一般,因为我还有一点其他收入。但不知怎么搞的,怎么安慰自己也觉得是有压力的。我和妻子算过账,就是三年不写书,最多把储蓄花光。但是,觉得毫无储卷就失去了安全线。
阿凡笑笑:有一种现代观点,人为三年以后的生活费焦感就属于不太正常了。洛丁说:这理论我也知道,但是怎么宽慰自己都不行。
阿凡说:现代生存,钱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人在为生存焦成的时候,其实常常是在为钱焦虑。你现在既然患焦虑症,肯定更会把钱的问题做成一个个焦虑的节目折磨自己。
洛丁说:你说俗不俗呀,我每天折腾来折腾去,第一种冲突。第二种冲突,最后,在第三种冲突里打旋祸。想放弃功名安心休息,可是,生存的安全感却在逼迫你。其实想穿了,大不了把大房子卖掉换套小房子,或者再把车卖掉,少了这些支应,至少还能维持一种普通的生活呀。可人就是能上不能下。
阿凡说:所有人都是能上不能下,这大概正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可是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整个人类付出了精神的代价。这对一个人也一样。当你在发展的时候,个人也要付出精神代价的。所以,在权衡代价时,要找到最低成本的操作模式。这是解决你目前生存危机的一个实际问题。
洛丁说:我有时候想,我就这样不能超凡脱俗吗?妻子也说,你就别抱那么大野心了,活个健康比什么都强。她还专门找了一本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她说你看,史铁生瘫痪多年坐轮椅,可是人家还都心平气和地活着。我看了书也很感叹。史铁生说,原来坐在轮椅上,渴望站立起来,羡基能够行走的人;后来身体恶化,生出御疮,只能大部分时间躺着,又觉着能够坐着就很不错了,再到两个肾相继失去功能时,觉得不用透析的日子就很好。
史铁生就是在命运的逼迫下,越来越进入宗教的状态中。可是,史铁生如果能够从轮椅上站起来了,他肯定想到外面好好走一走:一旦他能在外面好好走了,一定想着还要在大千世界里玩个痛快,活个潇洒,还给自己增加很多著作计划—人就是这样可进不可退,就是这样得寸进尺。
阿凡看着洛丁,等着他自己的思路向前发展。洛丁又说:当我每日焦灼苦不堪言的时候,甚至生出一种非常软弱的想法,如果现在从天上掉下一笔钱,使我不为三年五年以后的生存忧虑了,那我就能安心休息了(他挥了一下手,做了个肯定的姿势)。我可以断言,只要我敢于休息了,安心休息了,我其实根本用不了三年五年,很快就可以恢复工作状态。
人越是有期限,就越要紧张。
洛丁讲到这里停顿了。
阿凡续上话:一项工作没有时间期限,你有可能干得又快又轻松。有了时间期限卡在前面,就有可能干得又急又吃力。时间对人是最大的压迫。不能在时间面前获得自由,和在空间方面不能获得自由是一样的。
我们往往注意到了空间的因闭,比如说有监狱,有画地为牢。然而,时间的因闭有时比空间的因闭更厉害,只不过我们经常没有意识到”。
洛丁没多注意阿凡的深刻见识,他思付着摇了摇头:我甚至都理解了,一些成功的女艺人为什么最后嫁入豪门,那种奋斗也是很紧张很吃力的。她们面临着上台演出的精神支出,面临着不断竞争的压力,内心肯定也充满了想工作又畏惧工作的冲突。
阿见说:如果你现在有上一两笔钱,没了生存问题,焦虑症是否就都解决了呢?
洛丁又点着了烟,抽了很长时间,说道:会好些,但如果较长时间不能工作,也还是不安心哪,人总不是为有吃有喝有车有房活着。
阿凡说:最好的办法呢?
洛丁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够让我不怕工作。
我也做过种种尝试做自己的思想工作,但发现很难奏效。我经常拍着脑门说,洛丁啊洛丁,我知道你畏惧工作,也知道你累着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减去一点高目标,把工作当做玩儿,从咱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减去一点高目标,把工作当做玩儿,从此以后不再累着你,咱们重新工作好不好?
洛丁讲到这里无奈地一笑:我几乎天天和自己对话,可自己不听自己的。
阿凡说:你长期迫害自己,这个迫害很深,现在想靠一张安宁告示让自己安心是很难的。再说,你现在出的这些安宁告示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这一点你有没有审视?而潜意识比你聪明,它虽然是被统治者,但是对于你这样一个统治者的所有内在动机都分析得很清楚,它知道你一旦干开了很容易得寸进尺。
洛丁看着阿凡,领会着。
阿凡说:现在给你让你安全无忧的一大笔钱,你尚且不安心,因为你不能接受从今以后不能工作这个结局。更何况也没有一笔钱给你,生存的安全线在前面等着你,你不是更难吗?
洛丁说:那该怎么办?
阿凡说:咱们现在就来商量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