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从13岁起就爱着那个男人,爱的死去活来。从未曾见过他开始,从他身旁的气息开始,从狭小的洞里,从那一眼凝望,她彻底沦陷。
那时她年纪还小,觉得周遭一切繁物都琐碎平凡,无聊极了。那个男人搬居过来,带着精美古典的家具,礼貌爽朗的仆人,各式各样新奇的物件,画像雕塑,工艺罗绮,还有一车又一车的书籍。
她喜欢看书,家里仅有的十几本硬纸皮书已经翻的破烂,但她视若珍宝。那个人有那么多书籍,他多有学问啊,哦,对了,他是作家啊,作家本该是这样,多吸引人呐。
第三天,她终于见到了作家,一个25岁的青年,步伐轻捷潇洒,身材颀长,动作灵巧,面容英俊,深邃的眼眸里装着一汪井水,倒映出闪烁星辰。
她从作家的身上看见两个人,一个高笑胡闹,轻浮爱冒险,另一个伏案疾笔,认真严肃。一半爽朗,一半森谨。她爱极了这样的作家,13岁的她着魔似的被吸引。
“多谢,小姐。”
那一天,那一时刻,作家对她说了第一句话,那是第一次对望,当触到那柔情蜜意的眼神,她头皮发麻,全身酥软,内心狂跳不止,那眼睛天生诱惑,荡人魂魄。
那一秒,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他的女人,完完全全地臣服。
她疯狂的观察作家的生活,每一个习惯,作家身边各色各样的人群,从门扇的黄铜窥视孔,一整日一整日的守候在冰冷的楼道。她认得作家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每一位朋友,每一个来拜访的人。她收集他随手扔掉的烟头,亲吻他触碰的门把,千百次借故跑出门站在黑压压的夜空里感受他的气息,感受那暖黄色的灯。
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作家,那个男人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所有的热情,发了疯地涌上去,势不可挡,她的生命再也不属于自己,像落线的风筝,飘飘然,失去了操控的权利。
这样过了两年,她15岁,母亲改嫁,她迫不得已搬家。搬家的两年里,她足不出户,将自己封锁,唯一的乐趣依旧是观察作家的生活,从报刊,电视和无尽绵长的梦境里。
她的意识里无时无刻的不想着一件事:回到作家的身边。
2
终于,她通过努力,在18岁那年回去了那个地方,然后在附近找到一份服装店的工作,活很累,工作到六点,一下班她立刻飞奔到作家的房前,在胡同里驻步左右,等待着他。
有时,作家和他的朋友走出走进,来来往往;有时,作家搂着香绮艳丽的女人,紧紧依偎。他就是这样,自从她见到作家,作家身旁就从未缺少过各色的女人,她只恨那粘附着作家的人不是自己。
一天晚上,作家终于注意到她,又是那种充满蜜意,荡人魂魄的目光,专门对付女人的眼睛,紧紧锁住她,灼烧出一个大窟窿,火辣辣的。
作家走上前来同她攀谈,亲昵的仿佛是旧相识,走完整个胡同,作家邀请她共进晚餐,晚餐过后,同时提议去家里坐坐,问她是否愿意,她怎会拒绝,脱口而出“好吧。”
那一晚,她走进了作家的屋子,踏上出现在门孔千千万万次的走廊和楼梯,每一件东西都藏在她灵魂里疯狂叫嚣,那几乎是致命的幸福。
那一晚,她感受到此生最炙热的愉快,紧挨着作家的她,辛福在黑暗里哭了起来。
此后,她又和作家约会了浪漫的两个夜晚。第三日早起,作家说自己要出门远行两个月,归来会告知她,并给了她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
她等啊等,两个月过后的日子里,却从未收到过作家的一行手迹,一封信件,一个字都没有。
她早知道如此,作家从来都是这般,感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可她就是爱这么一个人,过去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没有办法。
3
没多久,她怀孕了,就在那三个夜晚后,有了作家的孩子。她想,自己终于抓住了作家,把他和自己的生命连在一起,那种从血管里生长发芽的感觉,是如此的辛福。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历经千辛万苦将孩子生下,抚养长大,尽可能给他最好的教育,这是作家的孩子,他应该得到一切财富和所有的轻松愉快,他一定不能卑贱的像她一样。
是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要如何让她的孩子过上富足的生活。没错,她卖身了,被男人包养,阔气的情人和富有的男朋友,他们都爱她的容貌。纵然有人真心爱慕她,想要娶她为妻,她也都一一拒绝,因为内心的小女孩,依然渴求着作家,那份炙热的爱。
一个夜晚,在舞厅,平静10年的心再次疯狂不止,她遇见了作家。作家和他的朋友在邻桌,投来赞赏和渴慕的目光,用那一向动人魂魄的双眼撩拨着她,示意门外。
她跟随上去,不出所料,作家一如既往的忘却了,当作她是素不相识的女人,展开追求。同样的邀请,她一一答应,在作家面前,她所有的羞耻心早已不复存在。
她随作家回去那个地方,接受他熟练的温存和爱抚,作家对她百般温柔,就像对待他的每位情人那样,毫不节制。
作家还给她钱,当作一夜的费用,他遗忘她还不够,还要这般活活羞辱她。她抓起帽子就走,刚出门,眼泪夺眶而出,撞到作家的仆人,儿时的她常常见到作家的这位男仆,男仆一瞬间就认出来她。就在这一秒里,男仆对她的了解比作家一辈子对她的了解都多的多。
偏偏是作家,那个她爱到死的人,将她遗忘得干净。
她回去了,孩子承载着她对作家一半的爱,自从有了孩子后,她觉得自己对作家的爱不再那样狂热,相思也不再那样痛苦。现在,她要将这爱全部寄托给孩子,再不愿见到作家。
可是,总是造化弄人,孩子死了,她的孩子死了。
她在床边足足守了四十个小时,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奇迹,渴望上天能放过这条娇弱的小生命。
禽流感袭击着他,他发着高烧,身子滚烫,她一次一次将冷毛巾覆在孩子的额头,终于她支撑不住,在硬椅子上睡了三个钟头,就在这个时候,死神夺走了她的孩子,毫不犹豫。
她最后的一丝光亮,就这样完完全全被掐灭了。现在,她谁也没有了,连自己也将被疾病吞噬,不久于人世。
4
她从13岁起就爱着作家,从那时到现在,她的生命只被这一个人占有,从心灵到身体,完完全全。可是,对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她爱的人属于过她。
瞧,她爱的多卑微,低到尘埃,散入大海,毫无存在感。
纵然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她从不后悔,也不曾怨恨,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慰藉,痛苦时她被折磨的死,可幸福时她无比快乐,她要这种滋味,要这味道。
她选择了爱,爱作家的一切,一切伤害和辛福都由他赐予,天堂与地狱,挣扎同解脱,她不在乎,只愿意有他。
可是啊,她仍然觉得自己真可怜。人生百般滋味不尽相同,她却抱住一个不放,硬生生往前冲,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暗恋这场独角戏,是她一个人的惊心动魄,与旁人无关,自始至终只她一个,哭也好,笑也罢,无论生死,这戏终于落幕。
十六年,太累了,再有来生,她依旧会选择爱,但绝不是他,不会再是那样柔情又多情的他。
她点燃第五根蜡烛,写下最后一个句号。这是一个用生命诠释的故事,她将这故事写下了,这封绝笔书,她要寄去给作家。
──改编自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