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几只鸟儿在低低地盘旋,我站在H市城郊的一栋小别墅门前,忐忑地敲了敲门。
伴着一声应答,门里走出一个身材娇小,看起来很精干的女人。“啊,吴枚,好久不见!”这个人是我研究生时代的同窗何安。
“是啊,快三年了吧,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你呢。”我笑着迎上去,象征性地与她拥抱了一下,随她走入房中。
我打量着这三层的别墅,赞叹道:“天哪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个富家千金啊,住这么气派的房子。”
她淡淡一笑:“气派什么呀,老房子而已。”别墅的墙面和地板都是木制的,虽然装修得很精致,但仍能够看出岁月的痕迹。
“就你一个人住?”
“我爸妈出国旅游去了。今天咱们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然而我并不觉得我和她之间会有太多话题。虽然我曾与她同屋三年,但对她知之甚少。何安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个神秘的女生,每天早出晚归地上自习,即使在宿舍也是一个人拉上帘子看书或睡觉,很少与其他人交谈。毕业前后更是神出鬼没,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我只听说她毕业后回了家乡H市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但这次我来H市开会,不知她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一反常态热情地邀我来她家做客,盛情难却我只好来了。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你是在银行工作?那应该很忙吧。”
“还好。”她还是一样惜字如金,“你呢?今年博士该毕业了吧?”
“唉,别提了,业绩还不达标呢,这次过来开会也是为了能多认识点老师,早日发论文。”
我们聊了一会儿各自的工作与生活情况,见天色已晚,何安欲留我一起吃饭。
“不了,我晚上八点的飞机,怕堵车,而且天气也不好,我还是早点去机场吧。”我并不愿与何安呆太久,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的眼神我就有种心慌的感觉,“等下次有机会咱们再慢慢……”我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雷鸣,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暴雨下了一个小时,还没有要停的意思,街道上顷刻积满了水,然而更糟糕的是由于暴雨,晚上的所有航班都取消了。
“大概什么时候能起飞呢?什么,今晚肯定不行了,最早要明天?”我放下电话,焦虑不安。
何安递过一杯热茶说:“刚才新闻说这次的暴雨来势凶猛,已经造成交通瘫痪了。幸好你来了我家,不然就得在机场过夜了。看来这是天意啊,你就安心地在这住一晚吧。”
我看着窗外的雨势,虽不情愿也别无他法。刚点头说好,突然周围陷入了一片漆黑。停电了!
“唉,真麻烦。一定是大雨把哪里的电线冲坏了,看来今晚也只能早睡觉了。”
我跟着何安向二楼的卧室走去。
“小心点啊。”
我拿出手机照着脚下,黑漆漆的木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她推开一间房,“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一起睡吧。怪害怕的,两个人还可以壮壮胆。”她的脸在微茫的夜色中有点诡异,我心中的不安又扩大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坐在床上开始找话题。“今天真是太巧了,如果不是这雨,咱们还没机会好好聊天呢。”
“这就是天意。”她坐在了床的另一端,与我隔着一段距离。
“真的好像回到了研究生时代一样,想当年咱们俩在比这还小的房间里一起过了三年呢……”
“……不止是咱们俩啊”,何安忽然语气一变,“咱们屋原来可是有三个人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又闯入脑海,“……咱们还是别说这事了吧,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的语气一下子低沉了下来。
何安反倒很轻松:“怎么这么敏感啊,我也不是特意要提的,不是话说到了这儿嘛。”
屋里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何安又拾起了话头,她今天一反常态地健谈:“其实就像你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也应该放下了,聊聊也无妨。关于当年,段静雅的事……”
段静雅,我与何安研究生时代的同屋,也是从大学开始与我同窗七载的同学。随着何安的话,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研三上学期即将结束的那个冬天……
那是我们的三人宿舍非常普通的一晚,我带着耳机坐在电脑前查论文资料,何安拉上帘子在睡觉,而段静雅还在打她那打不完的电话。
“过什么圣诞节啊!我哪有那个心情啊,工作还没着落呢……真的,没有男人约!上次哪个啊?哎哟真不是!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早就看破红尘了!哈哈哈哈……”
段静雅是我们的系花,不仅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招人喜欢,从小到大异性缘都极好。经常会有男生送礼物或约她出去,陪她煲电话粥的男生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从社团的前辈,到学生会的同僚,还有社会上一些不知怎么认识的朋友。这次据说是外系追求她的一个师弟。
“哎呀姐也烦啊,等你到了姐这个年纪就知道啦,生活的压力啊!有时候都想要不要去考个博算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连我的耳机都挡不住了。
我忐忑地看向何安的帘子,果然,帘子“刷”地一下被拉开了。
何安还是一贯的冷漠脸,不悦地向段静雅抗议道:“你能不能声音小点。”
段静雅的兴致一下子被搅了,脸上有了愠色:“怎么了?这声音还大吗?”
“你已经聊了一个小时了,我在睡觉。”
段静雅来了脾气,挂断了电话对何安说:“你看看现在是几点,还不到十点呢!我这是正常人的作息时间。你自己神经病还干扰别人的正常生活呢!?”
我看苗头不对,连忙劝架:“算了都少说一句吧。”
段静雅不依不饶:“这事可不是我先挑起来的,我好好地在这讲电话呢,招谁惹谁了啊。这人哪就是得寸进尺,上次你说我打电话吵你睡觉,害我去走廊吹了一个小时的风,回来就感冒了。现在可好,才十点就不让人说话了,敢情这宿舍是你一个人承包的吧,那你受累把我们的住宿费给交了呗?”
段何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打电话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导火索。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好静,脾气秉性为人处世的方式都不同,磕碰也是家常便饭。
何安也不再与段争辩下去,一赌气带上耳塞,刷地一声拉上了帘子。
段继续肆无忌惮地打起电话来:“喂,刚才有点事,咱接着说,不晚不晚,这才几点啊。……嗯,对呀,我要不去考个博吧。……没开玩笑啊,下周报名就来得及啊。准备什么呀?你姐我还用准备,只要我决定了,想考谁的博考不上啊,哈哈哈……”
又聊了许久她终于挂断了电话。我摘下耳机小心翼翼地问:“静雅,你要考博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那是跟他开玩笑呢。谁要考博啊,我可不像你那么有理想有追求。学术道路不适合我,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嫁入豪门,哈哈!”
“哦”,我的心放了下来,继续看我的资料。
那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住的最后一晚。
那天之后学校就没有课了,我回家专心复习准备考博。段静雅也去了另一个城市实习,宿舍变成了何安一个人专享的。就在每个人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快放寒假的时候,学校的bbs上忽然有人贴出了一组老师与女学生的不雅照,经核实当事人是我们学校人事处的某位领导,以及我的室友段静雅。此事一出便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在校内外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上了国内热搜的榜单。那位领导随即被停职,段静雅也受到处分而没有再露面,学校还反复地对我们进行了思想教育,叮嘱我们不要再对外议论此事。
好在中间隔了一个春节,人们的好奇心也被过年冲淡了一些。我寒假回到学校后,寝室里只有何安一人,我想段静雅大概是不会来学校了,但好在是最后一个学期了,只要她顺利毕业,事情早晚会平息。
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后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段静雅就在夜深人静时从我们的宿舍楼上跳了下去。后来人们看到了她发在QQ空间的遗书,称因艳照事件感到人生已毁,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丑闻之后的自杀事件对学校来说更是一个污点,为了避免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学校动用所有力量尽力平息了这场事故。而后,段静雅这个名字便成了一个忌讳,再也没人敢公开提起。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在风波走向平息的时候自杀,有人说是因为她那天去学校见了前男友——两人已因为这事分手,但那男生又说了些难听的话,才让段受了刺激最终自杀。
然而我却并不这么想。我所认识的段静雅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绝不会因为前男友说了几句风凉话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真相,是谁都无法知道的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何安。因为段静雅死后的那段期间,何安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有时甚至还带着笑容。那笑容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如同今晚一样。
“你说,当年是谁拍了那些艳照,又发了出来呢?”何安依旧继续着这个禁忌的话题。
我已开始心慌意乱,随口答道:“谁知道呢,当年她有那么多绯闻男友,哪个人出于嫉妒心理发出来都有可能吧。”
“真的是这样吗……”何安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当然了,她写在qq空间里的遗书不是也提到了跟前男友分手带给她很大打击吗。”
“其实那遗书我也很怀疑。又不是手写的,万一有人冒充呢?……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真相?”她死死地盯着我,让我脊背发凉。
“唉,过去的事还追究它干嘛。好了,我都困了,咱们还是快睡吧。”我拉过被子做出要睡觉的姿势来。
何安也不再说什么,道了一声“晚安”。
我拿被子蒙住了头,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雨势依然没有减小,冲刷着陈年的记忆。
当年段静雅的死也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慢慢恢复过来之后我也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则新闻,某大学生向室友投毒致其死亡,只因室友打鼾等生活琐事。我猛然想起了在段静雅聒噪的电话声中,何安一次次拉上的帘子的声音。何安看段静雅的眼神,以及段死后她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有她每天神出鬼没的行为,不为人知的显赫家世,毕业后的行踪……
我越想越怕,想到我和她同处一室,便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只期盼这一晚快些过去。
“睡不着吗?”她的声音忽然在暗夜中浮现,我吓得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这么害怕?”她冷笑了一声,“睡不着我们还是来聊聊天吧,自从那晚过后,就没有跟你好好聊过了呢。”
我不敢回应她,只是死死地抓着被子,缩成一团。她却猛地拉开了我的被子,盯着我的脸看。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害怕我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我内心的恐惧到达了极点,大喊一声奋力挣开她的手,疯了似的往楼下跑去。黑暗中迎面冲过几个人,将我的身体牢牢控制住。我动弹不得,感觉到他们往我的手臂上注射了什么,我脑袋一晕,心想这下完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夜停了,一缕阳光照进屋子。我发现自己依然躺在何安的床上,却昏昏沉沉的,一动也不能动。
何安走过来看了我一眼:“你醒啦。感觉怎么样?认得我是谁吧?”
我用微弱的声音说:“你要干什么,快放我走!”
“放你走?去哪里?”
“当然是去机场,我要回学校……”
“回什么学校?”
“我是k大的博士生啊,明天还要论文开题。求求你,放了我吧……”
“博士?可是我听说你研究生没毕业就退学了啊。”
“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你在撒谎吧。”她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你说你是k大学生,怎么证明?”
“我的钱包里有K大的学生证的!”
“哦,这个吗?”何安拿出一张卡片,递到我眼前。上面有我的照片,旁边却赫然写着几个字——吴枚 女27岁H市第二精神病院xx科xx栋xx床 。“这就相当于你的身份证,以后可不要随便乱丢了。”
“你……你伪造了我的身份?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叫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何安叹了口气:“本以为你在H市顶尖的二院治疗了半年会有所好转的。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听清楚,你是个精神病人,还伴有强烈的妄想。不是我叫你来的,是你妈妈三番五次地说服我,为了帮助你打开过去的心结,有助你的治疗,才带你来见我的。”
“你,你在说谎,我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你妈和大夫了,他们都在楼下,是我向他们要求跟你单独聊一聊的,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的你还能不能听懂我的话。懂不懂都没关系,你安静地听就好,不要大喊大叫,免得引来医生,又要给你注射镇静剂了。”
我错愕地盯着她,她开始了讲述。
“吴枚,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也从不和任何人联系吗?因为你呀。是你在段静雅死后到处跟人说是我害了她,并且也想害你,给我惹来了一身的麻烦,你不记得了吗?虽然流言蜚语给我带来了很大困扰。但我听说你后来进了精神病院,也就不再追究了。
我想,潜意识中的转嫁责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如果你真的觉得所有一切都是我做的,会让你轻松一些,让你的精神不至于崩溃,那我也无所谓。但是我今天看到你这个样子,觉得你并没有真正地得到解脱,所以吴枚,接下来的事实可能会让你痛苦,但我必须要说。你为什么会害怕面对我?真正的原因你想起来了吗?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三年,关于你们俩的秘密,我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随着她的话,我的思绪闪回了三年前。
那天我坐在网吧里,把自己一年来拍的一张张段和某领导的“艳照”都发到了网上。
段静雅是个不知廉耻的贱女人。她凭借着漂亮的脸蛋与精明的手段不劳而获,一路走上了人生巅峰。大学四年中,她的考试几乎没有不作弊的,作业和报告也总是有人抢着帮做,就连最后的毕业论文也是找人代笔。即使如此,她的学分积竟然排进了年级前十名。她一再向我表示对保研没兴趣,我天真地相信了她。然而面试当天她却突然出现,并且神奇地靠面试成绩挤掉了排名第八的我。最终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考研,还好最后成功了。
研一时有一个出国半年的公费交换名额,又是成绩平平的她幸运中选。百思不得其解的我郁闷了好一阵,然而就在她即将出国的某天晚上,我在校门口看到她和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勾肩搭背的样子。我尾随他们走出校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宾馆门口。
当我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男人,我的世界观瞬间崩塌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惊天的秘密公之于众。
但我忍住了。我要有更确凿的证据,要等待一个更成熟的时机。
那之后我跟踪了她一年,掌握了大量的证据。直到那一天,她对我承诺不会考博的后一天,她就报了和我同一个导师的博士考试。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说的那句话:“只要姐决定了,想考谁的博考不上呀。”她的胸有成竹是有原因的,与她有染的某领导手中握着教师升迁的生杀大权。
终于是时候了!我把搜集了一年的资料公布到网上,果不其然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何安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想起来你做过什么了吗?想起来我为什么不愿呆在宿舍里了吗?我有两个这么可怕的室友,怎么有心情与你们共处一室呢。但是吴枚,不管在你得病前还是得病后,关于这件事的真相我一个字都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你要明白,真正逼疯你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心里的鬼。你能不能走出来,要看你愿不愿意去面对了。”说罢,她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是的,我终于想起我害怕何安的原因了,因为她那敏感的神经——稍微有一点光或响声她都会惊醒。所以我想那天晚上她应该听到了宿舍门开关的声音,以及我偷偷爬上床的声音,或许还有雨滴从我身上落下的声音,以及我敲击电脑伪造遗书的声音。
那天半夜段静雅忽然把我叫到了天台上,冷笑着说她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并且扬言她不会让我好过,她认识许多媒体界的朋友,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让舆论倒向她,而让我身败名裂。
她抓住我的头发,扇我的耳光,骂着最难听的话。
好在那天的雨很大。雨声掩盖了我们撕扯的声音,对骂的声音,以及,我把她推下去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