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拿着手里的车票,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来到写有猫城的候车室。相比其他候车室,这里的人明显少多了。
一共十个乘客,整整齐齐地以近乎直线的队列排在检票口之后。最前面是个白衣服小女孩,大约十岁的模样,低着头,然后是个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镜,镜片油糊得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之后是个穿戴花哨的妇女,手上的是黑色手套,花边裙子,还有一把太阳伞。再往后是个年轻人,瘦骨嶙峋,高个儿好像随时会倒下来,耳朵里塞着耳机,目光眺向远方,或者是眺向远方的猫城。
整个候车室没有一丝声响,仿佛空气已经凝固。Z来到队伍末端,老实待着。没有人回头看他,没有交谈,没有声音。在他前面的是一位佝偻的老人,背过手,一动不动。Z挨过了窒息的约莫五分钟,听见正对检票处大门的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在远处喷着蒸汽的火车在黑烟里滚滚前行,疾驰而来却又好像永远到不了这个车站。火车在站台停下,不停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检票处的灯亮了,乘客们开始把票塞进机器里。Z也跟上去,他是最后一个。
他的车厢也是最后一个。这就意味需要穿过十个车厢。想想就累人,不,想想就心慌,Z这样想着。他极不习惯忍受别人的目光。
第一个车厢里是那个小女孩,坐在车厢的角落,望着窗户外面,却给人一种她什么也没看的感觉。整个车厢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位乘客。当然,这列火车一共也就十位乘客,Z除外。直到Z跨出那节车厢,女孩也没有回头看他。好极了,Z心想。
第二车厢的中年男人着实让Z吓了一跳:进门就看见他端坐在车厢中间,油光眼镜直视着Z。Z怔住了身子,有些透不过气来。就这样呆站了十五秒钟,男子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Z缓缓地挪动身子,举步维艰,直到经过男人的位置,Z近乎飞跑起来,逃离了这个车厢。
在进到第三个车厢之前,Z只把厢门推开一条缝,试探性地往里打量。他惊讶地看到那位妇女正小心翼翼地解开裙子的拉链,一点点地褪下整个裙子,最后光着身子坐在位上,只戴一个文胸。Z惊了,也觉得现在过去不好,决定等等。谁知过去五分钟了,那位女士还是那样坐着,丝毫没有穿上衣服的意思。Z终于不耐烦了,小心推门进去,就当看不见吧,他想。于是嘎吱一声推开了门。而这一声响却是被这位女士听见了。她立刻惶恐而混乱地摸索着什么,是她的黑色太阳伞,迅速撑开,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Z看见这一幕,觉得也好,就过去了。
经过第四个车厢时,Z本打算着会遇到那个高瘦的年轻人,进去之后却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扇车窗开着,风呼呼地钻进来。
之后的几个车厢倒是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人,可要说不奇怪,也并不是。因为所有人脸上都有着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阴郁神情。而现在Z心里想的,只是赶快到自己车厢喝点凉水,他的后背已经因为过度紧张湿透了。
这是最后一个车厢,马上就到了,Z安慰着自己。那位老人正对着Z来的方向端坐着,Z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黑色灯笼裤有些像打太极穿的,上身是一件白色褂子,果然是太极的行头。手里握着一竹拐,白色胡子和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脸上满是皱纹,一双眼睛却有神得有些异样,像黑色的空中闪着星光。他那样直勾勾地盯着Z,Z反倒是有些慌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迎着走过去。走近了,老人眼里竟露出笑意。惊讶之余,Z心里发毛起来,加快步伐经过这个车厢。
“快下车,还不晚。”
Z离开车厢之前,听到老人说。
下车?怎么下车……车都开了。再说下了车去哪呢,我还得去猫城呢……Z心里装满了问号。
终于来到自己的车厢,Z累瘫在座位上,浑身的汗像是洗过似的。大口喝下一瓶矿泉水,喘了一会儿,才终于缓过劲来。
Z打开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没什么新意的景色。片刻,Z惊觉这景色有多么一成不变:从五分钟前就一直重复着同样的景致,五十米一隔的电线杆;田野,无边无际的田野;蓝天,无边无际的蓝天。Z开始觉出不对劲来,心想什么样的景色也不可能一直重复,他伸出手去想试试窗外的风速。
谁知一伸手却触到了一块硬硬的材料,他凑上去对着窗户仔细看,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窗玻璃后面有一块类似高分辨率显示屏的东西,一直模拟着窗外的风景。
“快下车,还不晚。”老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Z有些错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仔细回想起来,猫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究竟是什么时候拿到的车票?上火车之前我都在干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Z居然一个也答不上来。而根据显示屏上的画面,火车似乎还在飞速行驶着。情急之下,Z把手撑在屏上,试图撑开显示屏,没想用力过度,屏幕中间裂成两半,Z整个人扑了出去。
死定了,Z心想,眼前一片炫白。
“你醒了。”
再次睁眼,Z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来不及惊讶自己还活着,让他更惊讶的是:他的身边躺着的那位,正是那位高瘦的年轻人。
“你是......”
“我跳车了。”
哦,难怪。那我也跳了?
“你也跳了。”年轻人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然后指了一下病房里的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着新闻,内容是昨天在某医院内发生的一起病人自杀事故,一共十一名病人,在医院的更衣室里焚炭自杀,导致九人死亡,两人经过抢救无生命危险。
“这医院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就是这儿。”
“十一个病人都是正在接受治疗的抑郁症患者,约好了一起去死。”
“去死......”还来不及反驳这个词用的过于骨感,Z看到电视屏幕上的画面,瞪大了眼睛。
“死者有,十岁女孩,四十岁中年男子,三十五岁的女性,八十二岁老人......”然后是打了马赛克的死者照片。虽然有些模糊,Z还是能辨认出来,他们就是火车上的那些乘客!
“我们违了约。”
“我们......”我们指的是我们俩?我们俩......两名经过抢救无生命危险......
“我们,你和我。”年轻人指了指自己和Z,“我们从更衣室逃出来了,从垃圾通道跳下去的。”
Z想起来了,他们是十一名正在接受治疗的抑郁症患者,在不断的治疗与病症复发中彻底失去了希望,于是相约在平安夜焚炭自杀。但是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
“为什么......”
“还有活下去的欲望。”
“欲望?”
“欲望。”年轻人苍白地笑了笑,Z从没见过如此无力的笑容。“明天圣诞节,我还想去抽个游戏礼包。”
“你也有欲望。不然不会跳车”
“我的欲望......”
年轻人指了指放在旁边桌子上的一样东西。
“消防员捡来的,是你的。”
是一张照片。
Z拿过去,端详良久,眼角泛出微笑。
“我的欲望。”
Z抽噎起来。
“猫城究竟有什么呢?”Z问。
“不知道,只有去了才知道。”
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