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母家的木槿花是什么时候栽种的?自打童年伊始,它就已经在了,年年夏季,托举出浅紫色的花,下到花蕊处沉降成深紫,一支淡黄的花蕊便直剌剌冲出来,不大的绿叶团团簇拥着、烘托着,笔挺的枝条密密匝匝地挨在一块儿,其直立的体态生来适合围成篱笆墙。属于灌木的木槿,枝干比之凤仙和鸡冠花坚韧得多,又比大型乔木单薄。她家的木槿属于单瓣花,不似后来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复瓣和重瓣的,还开紫红的、淡粉红的花。那些拓宽了我原有的认知的“新”品种的木槿更有层次感,也更绚烂,街道上、公园里,它们抖擞着精神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枝型有更高大的,一棵棵不再拘谨地拥挤在一处,而是相隔了一小段距离,彼此独立。我从没见过人们栽种木槿,也因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式的惬意。
与木槿的交集,决不会是“乘凉”。它们过于稀疏,不似樟树那般浓荫密布,要是顺着枝条扯下它们的叶子,用作农历七月七时的“洗发水”倒是不错的,揉搓至叶片深沉,浆液粘稠胜似肥皂水,在洗发水还珍稀少见的年代,这样的“皂液”功效是神奇的,或许,如此形似只是心理层面的“安慰”吧。那时奶奶还健在,她住在距堂伯母家仅几步远的北屋,梳得齐整的发在后面打成一个髻,一根藏青棉围巾拢着发髻,奶奶的侧影总在眼前晃动。她靠着北窗,就着几个蔬菜,喝一小盅白酒,笑着告诉我们她多年来的“经验”:牛郎织女相会时,静坐在葡萄树下,便可偷听到他们相会时的悄悄话,当然,前提是先得把头发洗干净了。白天,热浪依然侵袭着村庄,木槿叶泛着的清香味诱惑着我们,或者说,是出于对牛郎织女悄悄话的神往,我们几个已下定决心偷偷去摘几把木槿叶。可到哪里去摘呢?印象中,其他人家的木槿都形单影只的,规模远及不上堂伯母家的,又太远,如此,我们自然心照不宣将目标锁定。
堂伯母对木槿的守护,却让我们犯难。如何躲避堂伯母的注视?她看似不经意地一瞥,眼神中流露出对木槿的无限珍爱,像是包裹在其上的一道光芒,强烈的光束照射着半径一米范围内的鹅卵石路,一有人靠近,她便像忽然从昏睡中醒过来似的。我们决定声东击西。结果是最终听闻声响的堂伯母一声呵斥,我们撒腿就跑,落得个狼狈的下场,一不小心,几朵木槿花滚落在篱笆下。身后,依稀传来她的声音:“好好摘啊,花都掉了,你们这些孩子!”曾经,有调皮的孩子摘下几朵木槿花取闹,逃之夭夭……原是怕损坏这些植株,堂伯母的强烈反感自在情理之中。
后来的几年,也许是在奶奶好说歹说下,堂伯母都送上几把木槿叶子,遂了我们光明正大洗发的愿。农历七月七,月亮穿梭在奔腾不息的云层间,从上蛾眉月到上弦月,从月初低悬于西南上空,到初七这天忽而跃上半空的月亮忽隐忽现,而躲藏在葡萄树下的小伙伴们正屏着息偷听。除了树影被月色洇得连连绵绵,叶片传来的窸窸窣窣声,我们压根听不到“悄悄话”,末了,倒是开怀地讨论起三百六十五夜的故事来,掺着低鸣的夏虫声,连蚊子也不怕了。
夜越发深沉,不知何时,我们枕着清香木槿叶味入了梦。这一梦,梦了几十年。“梦醒”,忽见如今一堪称才子的同学在朋友圈赋诗一首:“竹席天台可乘凉,抬头满眼是星光。阿婆与讲牛郎事,未觉何时入梦乡。”谁能想到呢,这区区木槿与葡萄树,与牛郎织女的故事的连接是如此紧密,在那些年的夏秋季层层铺垫,直到现在,依然弥漫着清香。
木槿终究的凋零源于一场场离开。我初中刚毕业,惊闻堂伯父去世,而听闻母亲说,堂伯母情绪激烈,俯在堂伯父遗体上哭个不住,料想是睹物思人,以至她看见木槿便哭。后来,奶奶也离我们而去,那些话却留在我们心中。最后离开的是木槿,那地方,已被砌成了一堵厚厚的水泥墙。
现在,也只有在望着月亮时,偶然遇见木槿时,想起《红楼梦》中香菱写就的一首绝妙诗:“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想起那些年的月夜,感慨岁月磨砺的无情,也感慨香菱消磨不去的持续学习力,就像木槿渗透在内心的力量,沉浸其间,时时反刍,久久不息。
再想重温往事,再看看那时的木槿花,也只能在回忆里,在日记本里,在梦里。好在,所见的木槿都是牵引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