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到路边垃圾箱旁卧着一个乞丐。他背抵着绿色的垃圾桶。这是夏天,身上依然是冬天的一套打扮,裤子已经裂成一条条破绳烂索,露出黄黑黄黑的腿。我很自然地走在另一侧的人行道。隔路相对的神运驾校,学车者在相邻的两棵行道树绑稳吊床,晃晃悠悠,喝着金罐加多宝。
有人还离垃圾箱两米开外直接把喂饱的垃圾袋扔了过去。“砰”地一声,厨余废纸、啤酒瓶包装袋就炸开了一朵花。乞丐很平静,我看不清他被尘灰覆盖的眼睑下无神的瞳子——它已经暗哑,与他的面色别无二致。绝望弥漫开来,苍蝇安然栖息在他的发丛之间。“你看他在摸他的鸡儿”,周二的儿子刚结了婚,神采飞扬地跟我说着。我“嘿嘿”地附和着笑,佩服他的眼里,能在一团黑污之间发现他黑污的手在挼搓他黑污的卵蛋儿。
这个乞丐似乎早已在郑公居委幽灵般生活了许多年。打小每一次看到他都忍不住迈开双腿疾驰,边跑边回头,惊悸,恐慌,以为他会缠着我,这种感觉在我衣着光鲜或手里提着东西时尤甚。好手好脚的,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谋求一份职业,而愿意一根棍子搭着破包,与肮脏为伍。他有一点跟我一样——久无父母之爱。
不过我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我短暂人生中遇到的那个让我飞奔的乞丐——他们都长得一样,而我断然是不会凝睇其样貌。
我再次经过垃圾箱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的消失如水消失于水。饭桌上我向外公言及此事,他苍老的声音说他死了。我啊了一声,继续吃饭。他就这么死了,死于八月的酷热与久久袭击他的饥馁。原来目睹死亡也可以如我彼时一般平静,甚至带着周二传染给我的讥笑。死亡离我一路之隔。生殖器如此重要,是未老而死的他的唯一慰藉。
(水消失于水)
“可能被别人搂了”,外公的意思是有人取他性命,我前面的臆测在他看来是小孩子眼光。“谁跟一叫花子过不去啊?何况他无钱无利的。”我用书生意气絮絮聒聒说了一大通。外公有些老学究被秀才挑衅的愠怒,“那我就跟你明白儿点。”
四十多年前,郑公居委还是郑公村。村里一夫妇十年无子嗣,焦若火上之蚁。求医问药,明道暗门,统统无果。农村偏方流行,说起偏方,什么蛞蝓晒干研粉兑面粉弭除咳嗽,活虫蟮儿泡糖水疗治感冒,流行得很。所以鸡儿有问题就吃鸡儿,女人找来狗的马的羊的牛的,淘不尽的神,费不尽的力。据说有了一点感觉,苦吃一年却肚子还没动静。
“这个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期年之后,来了个游医,看两口子的情况,摸清庙门之后给他们出了个大招——吃活人一天之内的新鲜家伙。夫妇面面相觑,虽说无儿是痛,也万万不能夺人性命。游医授意,可找那无父无母,无寄无托之人——后来不久,有个叫花子就死了,死的时候那二两肉被割了。
目瞪口呆,良久,“您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就不用知道了,这么大个村事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我啜一口汤,联想到仙人跳割肾之类,才明白这不是个新鲜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