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花毫无征兆地开始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攒了厚厚一层,阻挡了来往客商的行路匆匆。
茶楼里烤起炭火来,滋滋啪啪,老板娘从窖子里开了一坛好酒,酒香和着炭火的暖气,让人心中舒暖起来。
贾老板到的时候,小厮告诉他雅座早已售罄,他只得坐在二楼大厅,和一些闲杂粗人共处一室。
贾老板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他扫视了一圈,楼上约莫有十张桌子,除了他选的座儿,另外还有四五张桌子三三两两地坐了人。
靠窗坐着一个男人,他表情冷峻,喝着杯盏里的烈酒,每每一饮而尽,表情却没有丝毫的波澜。他惯用左手喝酒,右手轻放在他的刀上,他是个刀客。
楼梯口有一个唱曲的姐儿,正在给旁边一桌几个唱曲。姑娘看着是二八年纪,生就一副标致的模样,虽然年岁不大,却也不似寻常姑娘般拘谨,一颦一笑都颇有风韵。
那给她伴奏拉胡琴的老爹,倒看着是个极为老实的人,皮肤黑黢黢的,脸上枯木般的沟壑褶皱,没来由得让人可怜。
“且听小女子一一道来呀——”那头姐儿刚起了腔,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走上二楼来。
他背着箱囊,持一柄折扇,模样十分怪异,毕竟这大冷的天,谁还扇扇子呀。
男人径直走到贾老板的桌旁坐下。
“敢问,阁下可是曾公子?”
“正是正是,让贾老板久等。”
“曾公子可曾将东西带来?”
曾公子打开箱囊,从中取出一盏琉璃宫灯,放在桌案上。贾老板立即站起身来,凑近了细看。
这宫灯四面方方,其中一面上绘制了一条绀青浅黄锦鲤,背上是青蓝银鳞,鳍上各点了橙黄花点,惟妙惟肖。其余三面则是些水中杂草,相形之下,看着就普通了。
贾老板有些失望。他行商路过此地,这位曾姓公子派人去他的住下约见,说是有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宫灯想要转手。贾老板早年贩卖皮货,如今则转行古董,那约见的童子将这件宫灯传得神乎其神,贾老板自然想一探究竟。
“曾公子这是……”
“贾老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是见过不少奇珍异宝的。不过曾某这件宫灯也绝不是凡物。”
曾公子说着又从箱囊中取出一只碧玉小碟,放在桌上。
正巧老板娘上楼来送酒,曾公子便唤道:“劳烦老板娘给点一下灯。”
“好嘞。”老板娘在另一桌放下酒,便转头拿来一只蜡烛,放进宫灯里,嵌在宫灯中的烛台上。
霎时间,原本就已经敞亮的茶楼里更是流光熠熠起来。
流光照着老板娘的侧脸,老板娘朝着贾老板笑了笑,贾老板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几乎要跳起来。
这老板娘的脸,他仿佛有些印象,绝不是好的记忆,是在哪里见过呢,不过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会儿,茶楼里的一众人等皆被宫灯的流光溢彩吸引了眼球,那唱曲的姐儿也停下来,一双杏目看向那宫灯。
说也奇怪,这宫灯,未点亮时,不过寻常模样,但是蜡烛一放进去,烛光闪烁,竟将宫灯四侧的琉璃彩绘也带动起来,仿佛水波荡漾,绘制的水草也渐渐如同在水流之中随波荡漾。
众人皆惊得张大了嘴。
再看那条绀青浅黄锦鲤,竟也和活了一般摇头摆尾起来。
“活了!活了!”众人大叫。
贾老板自然也是万分惊讶。只见曾公子将那碧玉小碟轻轻置放在宫灯之上,贾老板这才发现,原来宫灯上端有个小凹槽,正好合那碧玉小碟的尺寸。
此时那条绀青浅黄锦鲤已经完全游动起来,看起来这宫灯的范围实在太小,锦鲤似乎呼之欲出,想要从宫灯中跳跃出来,可惜每每跃起,便撞到了宫灯顶上的碧玉小碟,无法冲破而出。
曾公子将桌上的酒略微倒入碧玉小碟,原本底下燃着蜡烛,自然有氤氲酒气挥发开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那冉冉雾气在每一次锦鲤跃起欲冲出宫灯之时,都凝结成一条跃然而起的鱼,然后再慢慢散去,将要散尽之时,宫灯之中的锦鲤立即又作一次无谓的尝试。
曾公子环顾一周,除去那唱曲的姐儿老爹、那坐在窗边的刀客和见多识广的老板娘外,其余诸人皆是目瞪口呆。
“曾公子,这这这……莫不是我眼花了。”贾老板不敢置信,他揉了揉眼睛,依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那宫灯看。
曾公子打开折扇,微微一扇,泰然笑道:“贾老板这回相信曾某的话啦。”
“那是自然的,这真是奇观,奇观!”
“说起这件宫灯,确实有段传奇故事。” 曾公子看着茶楼中众人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微微一笑,“诸位若是有兴趣,曾某愿意将这故事说一说。”
锦鲤宫灯
诸位大概不认识我,我姓曾,祖上也曾在此安居。
出了茶楼沿着青石长巷一直走,从江月桥上穿过江月河到对岸,再从小崖口子巷走到底,便是我祖宅所在。
若是诸位没有听说过曾宅,那也不稀奇,这件事已经过去两百余年了,那之后,我们家就搬走了。
这事情发生在曾家祖上一位小姐身上,本来是件深闺秘辛,不过如今时过境迁,说出来倒也不会辱没了先人声名。
这位曾小姐,哦,按道理我也该称她一声先辈,不过讲起来甚是别扭,我就称她为曾小姐了吧。
那一年又逢七月半,中元节,又称鬼节,祭祀先人,河中放灯,自古有之。
只是那一年光景不好,久旱不雨,江月河中水位低了不少,兼之中元前后城中出现了不少女子失踪的案子,官府管制得严,原本中元节解了宵禁,那一日只是将宵禁延了几个时辰。
当时的曾家也是本地大户,流年不利,便在江月桥头搭起了棚子施粥。
中元节,无论男女老少,少不得要上街游玩,曾小姐自然也出门来。因曾家棚子设在江月桥头,曾小姐在江月河边观灯放灯也多了些许便利。
女儿家放灯比俏,那一日曾小姐放的是一盏锦鲤龙灯。
哦,当然不是现在我手里这一盏了。那是曾家的工匠用竹枝搭起来锦鲤形状的架子,外面糊上宣纸后,再由曾小姐细细勾画上一条色泽艳丽的锦鲤,取名龙灯,有鱼跃龙门之意。除去祭祀先人,也有祈福以求如意郎君的愿望。
却说曾小姐施施然来到河边上,身后的丫鬟提着锦鲤龙灯。曾小姐点亮蜡烛后,才接过龙灯,要放去河里。
河中已有各色各样的花灯,星星缀缀的,洒落在河面上,自西向东缓缓顺流而去。
不过此时陡然生变,只听得对岸一声女子的尖叫,然后扑通一声,曾小姐刚放下龙灯,应声抬头望去,不想脚踝处一凉,竟似被人抓住一般,滑入水去。
不过这位曾家小姐也非同一般,一般闺阁女子寻常也就是琴画女红,曾小姐除去这些,还好些凫水蹴鞠,平日里在家中小池塘中戏水,此时跌入江中,也不似岸上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倒是从容应对。
她屏住呼吸,也不肆意挣扎,只任凭水中之物拖曳入水。等到感到脚踝处力道撤去,便一鼓作气,奋力划向水面,刚一露头,岸边曾家丫鬟小厮一下将其架起,急忙迁回府中去也。
寻常中元节,也有三三两两落水之人,大多只是脚滑落水,立即便有人救起来。然而这一次,不知为何竟有共计二十余人落水,皆是女子,除去曾小姐之外,竟无人生还。加之其中还有贵人女眷,官府十分惶恐,遣了本地善泅水的壮汉潜入打捞,竟然也是一无所获,连个尸首都找不见了。
再说曾小姐,虽然比起一般女子要强上许多,但毕竟是养在闺中的小姐,回到府中便一病不起,大夫郎中来了一波又一波,却都瞧不出病因,或说落水遇寒,却都汤药无济,急坏了父母双亲。
就这样过了半月,忽而一日,府外来了一个姓何的游方郎中。说是个郎中,却不似个郎中。他穿得锦衣玉帯,玉冠束发,生得眉清目秀,器宇轩昂。曾府上下疑惑,但曾老爷和曾夫人已是急病乱投医,闻说这位郎中信誓旦旦能治小姐的病,急忙请来奉为上宾。
待何郎中看过诊,问过脉,却也不开药,说曾小姐应是落水之时吞了几口河水,又受了吓,自然需要卧床静养一些时日,又叫人取来新鲜莲子,并些许相思红豆子,炖煮一个时辰 ,再加椴花蜜少许,熬成香甜软糯的羹汤,让曾小姐每日冰镇服用半碗。
连用三日,小姐竟然真的从床榻上起身起来,说要面谢恩公,却不想这位何姓郎中早已一去不返,从一开始他就只道不图银钱,游历四方只为研究各种疑难杂症。曾府差人去问询,也没有人知道这位何姓郎中的来历。
再说曾小姐,病虽好了,性情却不复往日,竟有些古怪起来。平日里最是活泼,如今却不多说话了,连人问她,也只是三言两语,不问便不答。日日不做其他,只凭栏看着府中的水塘。
一日深夜,丫鬟醒来,竟见自家小姐穿戴齐整,径自要走出房门去。丫鬟慌忙去拦,不想小姐力气极大,推开丫鬟,直直朝大门奔去,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我要去江月河,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
曾小姐终究还是被大呼小姐追上来的丫鬟,门口的护卫和慌忙赶来的曾老爷和曾夫人给拦下了,不过她仿佛中邪了似的,大声哭着嚷着要去江月河找人,曾府上下都束手无策,倒是曾府的老管家,提了个方法,连夜带人去了城郊的普济寺,找来了净空法师。
诸位说得不错,正是那画本子里的净空法师。无人知他从哪里来,却晓得他是个有道高僧,早年做游僧时就已经法名远扬,年岁大后才落脚到本地郊外的普济寺。
这位净空法师年岁已大,但是修行有道,不减当年,他问清来意,便知事有不妥,也不顾夜深路远,立即随老管家赶去曾府。
快到曾府时,净空法师透过马车窗户朝曾府上空望去,隐隐有金光宝气浮现,心中暗道不好。
入了曾府,净空法师见到了哭喊不停的曾小姐,便卸下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戴在曾小姐的颈上,曾小姐立即停歇下来,虽然神志依旧不清楚,口中念念有词叨唠着些什么,但是也不再挣扎哭喊,任由丫鬟扶到床上,慢慢地也竟睡着了。
净空法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向曾老爷和曾太太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曾老爷曾夫人立即还礼:“大师可知小女……”
净空法师道:“这也是老衲的过错。府上此前可曾来过不熟知的外人?”
曾老爷道:“倒是请了些大夫郎中,其余也不曾有人。”
净空法师道:“曾老爷不知,城中此前多有女子失踪的案子,官府久不能破案,也怀疑是有妖孽作祟,便让老衲去探访一番。不想作祟的乃是江月河中一条锦鲤。”
曾老爷曾夫人讶异:“锦鲤怎会作祟?”
净空法师叹道:“江月河上游山中有一汪深潭,唤作宜月潭,潭中住着宜月龙王,龙王生性浪荡,与这江月河中的锦鲤诞下一子,不想龙母得知后,将锦鲤凌辱致死,小锦鲤想就其母,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一些禁术,要取七七四十九个女子的生魂作祭,救其母性命。想来那日中元佳节,小姐落水,也是这锦鲤指使水鬼所为。”
曾老爷道:“大师可有法子降服?”
净空法师道:“这锦鲤有龙族血脉,不是我等凡人可伤,我先前曾托人带话,劝他为善,如今看来,他依旧不知收敛。”
曾老爷一听此言:“那,那岂不是没有办法了。”
净空法师道:“还有一法,可以试试。”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着,净空法师待曾小姐睡醒后,任其出门而去,而法师尾随其后。行至河边,却见曾小姐渐渐走入河水中,忽而水中涌出一群锦鲤,围绕曾小姐不停盘旋。
那头曾老爷和曾夫人心中忧惧,想要上前拉住女儿,却被净空法师拦住。
只见净空法师从袖中掏出一盏宫灯,原本袖珍一盏,却在净空法师手中变作正常的宫灯大小,只听得净空法师大喊一声,河中一条锦鲤跃出水面,倏忽一瞬,便被收入宫灯之中。
水中曾小姐忽然晕厥过去,但曾府众人早已一拥而上将小姐救起。
那锦鲤被困灯中,挣扎道:“你这秃驴,凭何困我!”
净空法师道:“我已托人相劝,何公子又为何执着于逆天改命,要害那些女子性命。”
锦鲤道:“这女子我不曾想害她,那日众人落水,只有她不慌不忙,沉着以对,又善水性,我爱慕于她,想要带回水府娶她作夫人。”
净空法师道:“阿弥陀佛,何公子要逞一己私欲,虽是爱慕于她,也是害她性命。”
锦鲤道:“我不管,你快放我出去,你快放我出去……”
锦鲤的声音愈来愈小,慢慢地也不再挣扎,最后只化作了这宫灯四壁上的一幅画而已。
刀鬼
故事讲完了,曾公子看着众人,微微一笑。
有人还不满足,大声问道:“那曾家小姐后来如何了?”
曾公子摇摇头道:“曾家原以为那锦鲤被困,事情便能了结。不想那锦鲤虽被关进了宫灯,迷惑人的法力却犹在。又过了一月,忽而一日早上起来,曾小姐已经不在自己房中,曾府派人寻遍了城里城外,只听一个卖鱼的老翁说起,那一日早上,朦朦晨雾之中,他看见一个杏衣女子,从江月桥上直直坠入河中,他立即划船寻去,那女子却早已沉了下去。曾府又请了众多渔人泅者打捞,却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人一片唏嘘,但曾公子却见贾老板神情恍惚,面有异常:“贾老板,你怎么啦?”
贾老板听曾公子唤他,惊慌摆手:“我没事,我没事。”
然而慌乱间,手却撞到了宫灯顶上的碧玉小碟,只听得清脆一声,那碧玉小碟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半儿。众人视线齐齐聚在那些碎片上,却不料倏忽间金光一闪,那灯中锦鲤跃然而起,有人惊呼。
又见一道银光,那锦鲤还未及落地,已被人横刀斩成两截,待落地时,鱼尾弹跳几下便再不动弹了,只剩下那鱼眼珠子,空空地看着。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窗边的刀客将他的刀插回刀鞘之中,继续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他也不看众人,只道:“你这书生倒会点把戏,不过讲故事不是变戏法,不如我来给大家讲一个。”
他的声音仿佛锯子矬在结了锈的铁板上,令人仿佛心中瘙痒而挠不得,喉中有痰却咳不出,大家都不想听他说话,然而他的声音却又充满了寒气,由不得人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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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讲的故事是是这把刀的故事。
得到这把刀的时候,我20岁,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那时候,我还不是一个刀客,我只是一个杀手,只要顺手,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人。用刀,哼,似乎是最麻烦的一种了。
我每个月只接一次活儿,但是每一次都价值千金。有各色各样的人来找我,有人寻仇,有人求财,也有人只图个痛快。
只要有想杀的人,便去城南的鸽站找一只赤翼的信鸽,将想杀之人的信息和银票绑在鸽腿上,便能实现心愿。
有人叫我“黑煞”,因为我总在夜里杀人,白天则隐没在城市的花间酒肆。外人看来,我是个最逍遥的浪子酒鬼,没有人知道,我即使喝得再醉,杀人也从未失手。
不过有一天,一个人找到了我。
一个下雨天,我正在客栈房间里喝酒,那是朋友给我从北方带来的上好的龙脑浆,说是皇帝才喝得上的贡品。果然,一开封,酒气馥烈,酒黑如漆,饮之令人迷醉。
然而这个人打断了我。
他直接闯入了我的房间,不过我竟然没有提前发现他的到来。
他身形佝偻,穿戴蓑衣斗笠,雨水从他的斗笠边沿和蓑衣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仿佛整个人都从阴影中走出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一定有很多故事。
在那之前,我从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我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杀手,被这么一个人惊住了,以至于我的酒洒了半坛。
他走了进来,在我旁边坐下,也不脱下湿漉漉的斗笠和蓑衣。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一个你不会愿意认识的人?”
我说:“既然我不愿意认识你,你又何必来找我?”
他说:“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黑煞。”
我说:“我就是黑煞。”
他说:“你不是,到了晚上,你才是。”
我骇然。
我虽然一开始被他镇住了,但这绝不意味着我怕他。他的声音比我的还要难听,也许我杀了太多人,我反而喜欢他的声音,因为听上去寒冷。
不过他似乎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我心中虽然骇然,还是忍不住好奇。
于是我继续问他:“你不知道黑煞的规矩吗?”
他说:“我知道,千金和信鸽。”
我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说:“因为我没有钱。”
我说:“你没有钱,黑煞不会接活的。”
他说:“他会的。”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给他带了一把刀。”
没有人知道,我虽然不喜欢用刀,但是我真的爱刀。
他拿出了他的刀,扔在我的面前。
是的,就是我手中的这把刀,也就是说,我最后接下了他的活。
这把刀,刀鞘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一旦抽出来,当我看到刀身的时候,我明白了他说的话,我明白了这把刀是应该属于我的。
这很奇怪吧,因为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用过别的兵器杀人,我只用刀,只用这把刀。
我问他:“你想杀什么人?”
他说:“到晚上,我会告诉你。”
于是我们俩一起坐到天黑。我对这把刀爱不释手,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
因为下雨,天很快就暗了。
他说:“一到晚上,黑煞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我说:“所以我从来不点灯。”
他说:“你接了我的刀,你就要替我杀一个人。”
我说:“杀谁?”
他说:“城西的甄员外。”
他说的甄员外,我认识,不过是一个做生意退休了的老头,家中有众多财产,性情也平和,时不时做些善事,博了个“真善人”的名头。
他又说:“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用这把刀杀了他。”
我说:“好。”
他说:“尽快。”
虽然这个月我已经接过活了,我还是决定当天晚上就去完成这件事。
下雨天,乌云遮蔽了月亮,雨声混淆了人声,杀人的好时候。
我悄然无息地潜入甄员外的房间,他已经睡得无知无觉。
刀一出鞘,暗夜里一道银光。
我忽然听见尖叫声从刀里发出来,仿佛要将我的耳膜撕碎一般的尖叫声,无数的尖叫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
甄员外也一下子被惊醒了,但是我的刀更快。
或许可以说,在那一瞬间,不是我在控制刀,而是刀在控制我,它自己径直朝着甄员外的脖子上砍去。
我看见甄员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死得很快,快得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不过他眼睛里的惊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甄府的灯很快亮了起来,大家都在惊慌刚才的尖叫声。
我立即离开了,很快就回到了客栈。
他还坐在那里,好像在等我回来,给我一个解释。
我说:“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他说:“你知道一把刀若是杀人太多,嗜血太多,冤魂在刀锋上缠绕撕裂就生出刀鬼来了。我就是刀鬼。”
我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他接着说:“我找了他五十年了。”
我说:“找他干什么?”
他说:“让那些死在他刀下的冤魂安息。”
我说:“你是说,他五十年前杀了很多人?”
他说:“是的。五十年前,他还是落魄书生,借住在表叔家中,却不知为何,心生歹念,要图谋表叔家中的钱财,被人发现后竟然痛下狠手,将表叔一家上下三十余口人全部杀尽。”
我说:“等等,他一个书生,怎么会有如此能耐。”
他说:“他当时假意认错,表叔一家良善,误信了他,他就趁机在饭食中下了迷药,然后一夜之间将一家人屠戮。”
我不由得心惊,饶是我,也不曾一夜之间杀过这么多人。
他接着说:“每日每夜,这些冤魂的哭喊尖叫在我的心间缠绕,要将我撕裂开来,我只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寻找他,没有想到,他得了巨资,改名换姓,成了一方富贵,还得了个善人名头,真是可笑。”
我说:“这不是很寻常嘛,人世间,真真假假,连我这个人都摸不清楚,更何况你这个鬼了。”
那天夜里,刀鬼走了,不过他把刀留给了我。
刀鬼说,他的夙愿已了,需要走了,至于走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把刀在也没有尖叫过,它还是把好刀,但是少了寒气。
从那天开始,江湖上少了一个杀手,多了一个刀客。
琴中女
刀客的故事讲完了。他讲故事的时候面无表情,不带一点情绪,仿佛讲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讲罢,又自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后,呼道:“老板娘。”
老板娘自是眼尖,早已看到刀客的酒壶不剩多少酒,口中应着“好嘞”,便又一壶温热的好酒送至刀客面前。
众人还沉浸在故事之中,也不知刀客说得是真是假,看向他的目光既有敬畏又有好奇。
曾公子突然啪啪啪拍起手来:“好故事,配得上老板娘的好酒。”
众人也都纷纷拍手称好。
此时,贾老板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眉头紧锁,神色不定,仓促而惶恐。
贾老板朝着曾公子作了一揖道:“曾公子,贾某住下还有一些事情未来得及料理。今日宫灯受损,实是贾某的错,曾公子尽管开价,贾某一定派人将银票送去。”
曾公子刚要说些什么,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过来,将贾老板按回到座位上。
老板娘笑道:“贾老板为何急着走,我看今天晚上的雪是停不下来了,您此刻回去多有不便,不如还是在我这里多喝几盏酒,也好消消寒气。”
曾公子也笑道:“正是,正是,老板娘还不去再拿好酒来。”
其余人虽觉得有些老板娘强留客人有些奇怪,但看看窗外飘忽的鹅毛大雪,便也纷纷应和曾公子。
众人皆出口挽留,贾老板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是他的脸色实在难看,曾公子连连给他斟酒,却见他也是仓促应付,无心谈笑。
此时,楼梯口唱曲儿的姐儿走到众人面前,她面对刀客道:“这位大侠讲得好故事,那甄员外人面之下却是兽心,他无义,刀鬼却有情,可见有时候人心不足道也。听得您讲起,这雪夜无聊,我不妨也来讲一个我从前的听闻。”
众人正想着如何消遣,闻说此言,无不点头称好。
那拉胡琴的老爹,听得姐儿如此说,便起了个调头以作开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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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爹俩从前在北边卖艺,结识了不少跑江湖的人,其中一个是京城醉红楼的头魁珍珠。
珍珠本也是江南人,她的祖父在当地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后来却又因为贪墨累及家人,一番周折,珍珠便流落风尘之中。
幸而她自小就聪慧,善察言观色,生得样貌又端庄,兼之听从鸨妈的话,习得琴棋书画来充门面,渐渐声名远播,醉红楼头魁珍珠的名头便立起来了。
我和珍珠的相识十分偶然。
一日,我在京城西街香粉堂买些胭脂,看中一盒茉莉香粉,正伸手去拿,不料有一个人抢先了一步。
我那时候还是脾气暴躁的小女儿,见人要抢我看中的东西,立即挡在他面前。那人书生模样,看着是翩翩少年,文质彬彬,样貌十分英俊。
我问他:“你个大男人,买女儿家的香粉干什么?”
那书生倒也坦率,直接回我说:“小生自然也有相送之人。”
我气急:“那是我先看中的,你凭什么抢走。”
我边说着,边上前便要去抢,那书生慌忙躲闪。香粉堂里本来人就多,我们俩一闹起来更是不可开交,旁人纷纷避让。
此时突然传来一个女子清脆如黄鹂的声音:“何郎,你在干什么呢?”
书生愣了一下,被我趁机将香粉夺了下来,他怒道:“你!”
“何郎,怎么生气了?”一个轻纱遮面的素衣女子从我身后走近了。她额间描了一朵红梅,肤白如雪,穿着又淡雅,衬得她有惊鸿之色,虽未见她真容,我也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住了。
她走到我和书生中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香粉,笑道:“原来是这茉莉香粉,这位姑娘喜欢,我怎么能夺爱呢。”
我见她如此大方,也不好意思起来,倒是那书生气呼呼地说:“你总说喜欢茉莉香粉,我好不容易找到一盒。”
她对书生做了一个嗔怪的表情:“你呀,别总是像个小孩子似的。”
原来她就是珍珠,京城最有名的珍珠。最后珍珠还是将那茉莉香粉让给了我,她说她听过我唱的曲,也想向我讨教,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朋友,她善弹古琴,我时而谱得好曲,便送与她先弹。
珍珠有不少的恩客,不过那时候,她只对那书生情有独钟。
书生姓何,单名一个充字,是个落魄子弟,无钱无权,不知为何入了珍珠的法眼,想来终归逃不过才子佳人的段落。
不过我一向看不上何充,不仅仅是因为在香粉堂的过节让我觉得这个人气量狭小,还在于他又没什么本事,既喜欢珍珠,却又不想办法和她在一起,不仅自己没能耐替珍珠赎身,还总是要靠珍珠时不时接济一二。
时间久了,珍珠的心不免有些寒了,加之年岁日长,若再不寻个好归宿,只怕日后不得善终。我和鸨妈都替珍珠着急,偏偏那何充,完全形同一个没事人儿,科考几次都没有结果,整日里浑浑噩噩。
后来城南的钱员外续弦,不知怎么向鸨妈求珍珠。我替她跑了几趟,看那钱员外,虽然年岁大了,但是人看着敦厚,家底殷实,膝下子女也早已成年,珍珠嫁过去,不怕吃亏。
我将探得的消息告诉珍珠,珍珠自己思虑了几天,便答应了。
彼时,她和何充已经少有联系,唯独何充每月必然来一趟醉红楼向珍珠讨要银子,模样比乞丐还要难看。于是,珍珠就修书一封,让我带给何充,自此断了全部的念想。
珍珠嫁得很低调,毕竟一头是续弦,一头原是青楼女。不过她和我讲了一件稀奇的事,她原本常常在抚的古琴,本来是要用作陪嫁的,不料出嫁那天竟怎么也找不见了。
后来,一件更加稀奇的事情出现了。
一日,我和珍珠在钱宅里闲话。一个下人忽然来报,说一个自称是珍珠亲眷的女子来访,求见珍珠。
我和珍珠面面相觑,都不是很相信。但那下人支支吾吾说道:“那女子与夫人确有几分相像呢。”
这下我和珍珠都有些好奇了,便叫人请了进来。那女子穿着麻布素服,眉眼之间竟真与珍珠有那么几分相像。
我们正在疑惑着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亲眷,那女子突然跪在珍珠面前道:“求小姐救救何郎吧!求小姐救救何郎吧!”
珍珠大惊失色,立即叫周围服侍的丫鬟小厮下去,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叫琴娘。”
我道:“你为何自称是夫人亲眷,又叫夫人救你的何郎,到底有什么居心?”我一向霸道惯了,说话也恶狠狠的,想着要把她吓住。
琴娘皱了皱眉头,似乎内心挣扎着什么然后吓了决心,对珍珠说道:“小姐可还记得您丢了一把古琴?”
琴娘接下去讲的话将我和珍珠吓得不轻,饶是日头当盛,我和珍珠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何充对珍珠的出嫁既无奈又不甘,便在大婚当日悄悄将古琴偷走。琴娘又将何充的痴情一再描述,何充日日思念珍珠不得,只能抚琴聊以慰藉,琴娘原是古琴之中一缕情愫,每日听着缠绵琴音,再无法自抑,竟生生化成一个与珍珠眉目相仿的女子,日日与何充相伴。
何充有了美人相伴,却依旧不思如何将日子过好,努力考个功名安身立命,竟又在旁人鼓吹之下沉迷于赌场,不仅将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还被人威胁着要砍掉他的手指。琴娘无奈之下,只好悄悄来求珍珠施些钱银相救。
珍珠听完琴娘的故事,皱了皱眉头。原本她对何充已经死了心了,但琴娘苦苦相求,她也不好一口回绝,便着人取了二十两白银,交给琴娘道:“你说的是鬼神之事,我不怎么相信,这些银子你拿去,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琴娘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却心中好奇,我对珍珠道:“这个琴娘颇为古怪,待我跟着她替你探一探究竟。”
珍珠拦我不得,只得依我去了。
我一路尾随那琴娘,走进了一个破旧的巷子里,竟真的看到了何充。不过他再不复少年模样,胡子邋遢,衣服破烂,眉眼间在没有了当年的张狂和自得。
他正在被两个人强拉住催债,他要反抗,却被那两人狠狠揍倒在地。
其中一人道:“再不还钱,你的手指头还要不要了。”
琴娘立即跑上前去,护住何充,对那两人道:“不要动手,他欠了多少银子?”
另一人一见琴娘,淫笑道:“何充若是没钱,倒是可以让你这个小娘子赔。”
“呸!”琴娘怒道,“多少?”
“这原本是五十两,可是利滚利的,现在可不是这个数喽。”
琴娘将珍珠给的银子拿给其中一人,道:“剩下的我们改日给你。”
“改日?改日是什么日子?”那人接过钱袋掂了掂。
琴娘道:“既然说了还你,就不会食言。”
琴娘的表情中有一丝狠倔,那两人看了俱是一愣,不过已经拿到了钱,便暂且走了。不过,我想他们一定会改日再来的。
琴娘目送那两人离开,立即将何充扶起:“何郎,你怎么样?”
何充却一把推开她道:“谁要你假惺惺的做好人,我若是将那古琴买了,早还了这钱了!”
琴娘眼中涌上泪水,道:“何郎,那是琴娘本体,若是你将琴卖了,琴娘便再回不到何郎身边了。”
何充却越发狠戾,眼眶发红,怒吼道:“你就是个妖孽,谁要你在我身边,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说罢冲到屋内,将那古琴拿了出来,一把砸在地上。那古琴咣当一声,琴弦被砸断了几根,琴身也裂开几道缝来。
同时,琴娘呻吟一声,扑倒在地上。我再不能藏下去,立即上前扶住琴娘,看琴娘口中溢出鲜血来,面色苍白。
我怒道:“何充,你是什么男人,只会对女人动手!”
何充见琴娘这般模样,也是吓坏了,他呆了一会,立即也蹲下身来:“琴娘,琴娘,我一时心急,对不起,对不起。”
琴娘幽幽睁开眼来,看向何充,气若游丝道:“何郎,何郎。”
何充一把抓住琴娘的手:“琴娘,何郎在这里呢。”
琴娘道:“何郎,你可知道,其实琴娘已经怀了何郎的孩子。我多想,多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中的泪水簌簌淌下来。
何充也红了眼眶:“琴娘,你别说话,我去请大夫,我去请大夫。”
琴娘轻轻说了一声:“何郎,太晚了。”
只听那摔落在旁的古琴上的断弦发出一声凄婉的琴音,然后古琴和我怀中的琴娘一道,渐渐化作了灰烬,飘散在风中。
我看着我空空的怀抱,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尾声
姐儿讲完了她的故事,环顾了一圈众人,众人都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免为这悲伤的故事心生悲凉之感。
姐儿又道:“那何充最终也不知所往,不过倒是听说,他被债主斩断了一指后仓皇逃走了。”
姐儿说着看向了贾老板,贾老板的脸色更差了,额头隐隐有汗滴浸出。他的左手缩在衣袖之中,仓皇间似在遮掩着什么。
“贾老板脸色不太好,是屋子里炭火太足了吗?” 老板娘又来替贾老板斟酒了,不过不知为何,老板娘的手竟滑了一下,将酒洒在了贾老板的衣袖上。
“不好意思,不要意思。”老板娘立即抽出手巾要去擦拭,却被贾老板一把推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足够老板娘看清贾老板藏在衣袖下的左手了。
“贾老板,你的手?”
其余的人听老板娘的惊叫,不约而同看向贾老板,贾老板的左手竟只有四只手指!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贾老板已然跑下楼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喂,贾老板!”曾公子要唤住贾老板,然而贾老板已然跑出茶楼去。
外面大雪纷飞,一人支开窗户,却见大黑的天,白茫茫的雪地却映出灰茫茫的光来。
贾老板宽胖的身躯在雪地里费力跑着,却不知是被石头绊了一下还是惊慌之下一脚踩空,他猛然以头抢地,扑倒在地上以后再也没有起来。
有眼尖的远远望去竟有鲜血从贾老板的额头涌出来,老板娘忙叫了几个伙计,将贾老板抬了回来,然而已经太晚了,贾老板早已咽了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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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蒙蒙亮,雪已经停了。
茶楼还未开张,昨日的热闹场景早已经消散在寂静的雪夜中了。
忽然,茶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首先出来的是老板娘,尾随其后的是昨夜带来鲤鱼宫灯的曾公子。
曾公子依旧背着他的箱囊,箱囊里装着昨夜刀客的刀和一把古琴,这两样东西都是长条状的, 因此箱囊无法合上盖子,刀和琴的尾端就都露了出来。
老板娘朝曾公子行了一礼,道:“雪天行路,曾公子多加小心。”
曾公子道:“如今昔日恶徒得惩,岑娘子也应当释怀了。”
老板娘听得曾公子这么说,眼眶一下子红了,她微微擦拭了一下眼角,才道:“老爷夫人最为仁厚,念他一个孤儿,多有照拂。却不想那贼子狼子野心,欺骗小姐怀了身孕,又贪图岑家家财,闹出这举家的惨祸来。如今他死于自己的心魔,老爷和小姐若是泉下有知,也可安息了。”
曾公子道:“世间万事因果,唯有人心不可测。这把刀和古琴,虽是你岑府旧物,但执念生精,已非凡物,若是留下,怕生诸多事端,还请岑娘子见谅。”
老板娘微微一笑道:“公子请便,若非公子相助,哪里报得大仇,这两样物件,原也不是我这等人可以留的。”
说罢两人各自行礼,曾公子转头而去。
只见他步履翩翩,不急不慢,转瞬间却已行去数里。再看去,他那一袭书生白衣,早已隐没在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