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叫了。田畈里,刚插的中稻秧苗已经返青,绿油油的稻叶随着山风摇曳。
知青屋后的柏树枝上,斑鸠在枝丫上筑巢,“咕咕”地欢叫着。屋后的堰塘水面如镜,只有我们在堰塘边的石板台阶上洗衣、淘米、洗菜时候,水面才会泛起涟漪,一朵朵水花在水面上漫漫拓展,向远方漂移。
刘吉祥从高关水库工地上撤回来了,这是他第二次上高关修建水库。头一年,他和我们一起在高关水库干了整整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特别寒冷,下雪的时候,地面积雪深达膝盖。
这一年,他上高关从春干到夏。知识青年常常被派出外工,刘吉祥又是最好的劳力。他撤回来的这天是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三日,已经临近端午节。常年在外施工的刘吉祥归队了,小组的六个知青团聚在一起,如同兄弟姐妹一家亲,想得最多的就是弄吃的。
这天下午,在屋后水塘东侧的小河边的沙地里,我们正在用镰刀收割小麦。湾里的人都在说:“小麦颗粒饱满,麦穗盈实,今天又是一个丰收年。”
汗水不停地从我的额头流落,浸湿了衣衫。口渴难耐,我溜回知青屋,在水缸里搯了一勺水喝下肚,又急匆匆赶回麦地。路过菜地的步履急促,忽见三儿手持镰刀朝我追来,有人在高声地叫喊:“快打,快打!”三儿的学名叫胡以才,是黄妈家的三儿子,二儿子早年夭折,大儿子叫胡以德,长的还算英俊,也壮实。
我疑惑地循声望去。
收割小麦的时候,地里常有乌龟、腹蛇、野鸡、野兔出现。被追赶的野兔拼命地顺着地沟朝我奔跑过来。
我能活捉野兔纯属意外,也是巧合。
野兔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正好迎着它。野兔朝我奔来,我摘下头上的草帽猛扑上去,按住了它,它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挣扎着。魏玉坤赶来,用镰刀猛击兔头,一个生命这样结束了。
收工的时候,我提着猎物回到了知青屋,刘吉祥接了过去,他的剥皮的速度之快,犹如一个杀手。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兔肉剁成了小块,下了锅。柴灶里的火苗啪啪地响。
喷香的兔肉经刘吉祥之手,会让人垂涎欲滴。晚饭的有了晕菜,这是小组同学们的意外收获。
刘建设特别高兴,他情不自禁,唱得格外开心:
“吃兔肉,我亲爱的朋友,
我们马上吃兔肉,
我的心哪,我们的嘴呀,
正在流口水
……
“流个屁!”从门外进来的魏玉坤在厨房找寻后不高兴地埋怨:“光他妈的骨头。”
刘建设问:“那肉呢?”
肉让刘吉祥吃了。刘建设骂道:“婊子养的,吃了去死!”尽管声音很小,同学们还是听到了。
刘吉祥假装没听见,既使听到了,他也不会介意。刘建设也不再骂了,刘建设关注的是兔肉还有没有,能不能吃上两块。
兔骨头也是肉,解馋,总比没有的好。不开心的事在这个时候早已抛到九霄云天外。
仔细想想,烧火做饭,哪有不尝的,何况兔肉摆在面前的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刘吉祥勤快,既是事实,也是湾里人众所皆知的。
端午节就要到了,六月十四日,农历五月初四。
刘吉祥从高关水库带回来的雷管、炸药、导火索被我们几个同学装入三个罐头瓶,做成了三枚土炸弹。在溾水河流过胡湾的深潭旁,我们点燃了导火索,随着导火索喷岀的呲呲烟雾,我们顺手将自制的土炸弹扔进了深潭。沉闷的爆破声掀起三个水柱,白色的水花平静后,漂起了几条筷子长的小鱼。夏日的河水留不住鱼群,没有惊人的收获。
肖义特地从一队的王家岭赶来,他是专程来我们队提前过端午节的。肖义是我们的小学、中学的同班同学,又一起徒步一个星期长征到城山大队的所属生产队插队落户,共同的经历多了一些共同的语言。
菜地的菜还没长好,只有一垅韭菜和刚长出秧的小黄瓜。魏玉坤在肖义面前告了刘吉祥的状:“不是他妈的东西,这家伙太毒了,拿去那么多米不说,回来又那么的霸道。”他对昨天的兔肉耿耿于怀。
魏玉坤说刘吉祥拿去了那么多米。魏玉坤说的没错,米,的确是被刘吉祥背去卖给了窑上的河南人,钱他自己留下了,一个人花,“吃独食”。
肖义打抱不平:“那就整他一下,你们几个人合起来,还搞不赢他。”
刘吉祥是一米八的个头,他久经风霜。“怎么整?就为一只野兔肉?”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知青小组,谁说了也不算,谁也不能说了算,同学之间是平等的。
“鱼雷,”刘建设赶到菜地,他在叫魏玉坤的绰号。看见魏玉坤和我在与肖义说话,对魏玉坤说:“我们回去做油炸鱼吃,刘吉祥要是反对,我们合起伙来跟他干!”
一种排外的思潮严重地风化着知青这个特殊的群体。
刘吉祥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从四连六排调到我们班的,山青也是如此。他们班的学生太调皮,学校管不住,也没有老师愿意带他们班,干脆就把他们班的学生分散到了其他的五个班。于是,刘吉祥和山青就来到了我们四连一排,和我们班的同学一起学习,一起来到了广阔天地。那个时候的武汉市第四十五中学将年级称为连,班级称为排,按照部队的编制编排。我们班就是四连一排,但是,我们还是习惯地称为班。
魏玉坤、刘建设、柳春桂和我都是从小学一起升到中学的同班同学,肖义也是。就是这么一个群体中正酝酿着极为幼稚一场内战,一场不值一提的内战,一次不应发生的内战。
对付刘吉祥的作战方案带着十分天真的激情萌生了。
“油炸河鱼喽!”魏玉坤进门就喊。
刘吉祥很大度,他什么也不说,无动于衷。
“油呢?”刘建设在伙房里翻开碗柜,山青过来拦住刘建设:“哪来那么多油,炸什么鱼!”
意外的情况就是在不经意间这样发生了,山青挺身而出,扰乱了预定方案,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此时的鱼在锅里早就煎熟了,我们在菜地耽搁的时间太久。
魏玉坤揭开锅盖,差点哽住了喉,望着煎糊了的鱼目瞪口呆。
“倒了它!”刘建设高声的叫喊,猛地关上碗柜门。
“不准倒!”山青按下魏玉坤刚揭开的锅盖,制止了刘建设的激进行为。
魏玉坤已是怒火中烧,猛地掀开锅盖,拿起锅铲铲起锅中的鱼就往外掀,还理直气壮地说,“老子偏要倒!”灶台的边缘一片狼籍。在魏玉坤看来,与山青干就是与刘吉祥干。山青的好同学叫左汉文,是魏玉坤的邻居。他们原本是准备在一个知青小组一同下乡的,结果是左汉文留校读高中,情况发生了变化。下乡前,左汉文把山青托付给刘吉祥照顾,刘吉祥应承了。山青挺身而出与刘吉祥并肩作战,魏玉坤怒了,冲着拦在伙房门口的山青就撞过去:“好狗莫拦路!”魏玉坤骂山青。
“乌龟走大路。”山青回敬了一句。
“拦路婆!”魏玉坤不甘示弱。
“你妈是!”依山青的性格,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拦路是婊子!”魏玉坤针锋相对。
被骂急了的山青举起手中的扇子朝魏玉坤头上打过去,随后冲向大门外,被拦在大门口的刘建设挡住。刘建设说:“瞎了眼!”他在骂山青。
山青说:“好狗莫拦路!”
“你再骂一句,老子就锤你!”刘建设凶狠地说。
“骂你刘大麻子!”山青气急了,脱口而出。
其实,刘建设的脸上一颗麻子也没有,但是他的绰号是叫刘大麻子,同学们嬉戏时,都会这么叫他。刘建设真的举起了拳头,高举的拳头还没落下,山青眼明手快,急速出手,朝刘建设打过去。刘建设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山青的,结果自己反被打,情急之下,他随手朝山青的前胸打了过去,激怒的山青返身冲进刘建设的卧室里,抄起推草耙,把刘建设的蚊帐撕成了布条。
我拦住了企图反击的刘建设,肖义也拦在中间。
再打下去,就乱套了。
刘吉祥一言不发,他坐山观虎斗。
柳春桂对刘建设说:“大麻子,你还想打!”
“老子打死你!”刘建设像一头斗牛,又被激怒了。但是,他只是在怒吼,并没有动手的意思。由于刘建设的克制和忍让,打斗的场面很快得到了控制。
放工的农民回村了。山青坐在知青屋大门口放声大哭,蓬松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上。水清关切地问山青,韩妈、黄妈、刘妈也来了,小桂香站在水清身后,柳春桂像讲解员一样痛诉“革命家史”,恨不得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极不平凡的日子,哭声、骂声从夜晚一直延续到天明。
端午节这天,没有一丝节日气氛,早餐更没有往日“革命家庭”式的样子,都不吃别人做的饭。
在知青小组这个大家庭里,最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山青和柳春桂在整理自己的房间,她们准备搬走,离开知青屋。事态已经发展了到了意想不到的严重地步。拆分知青小组仅有的一点资产,行为果断,义无反顾。
山青和柳春桂的床搬走了,箱子也搬走了,油壶、盐缸都拿走了,连盛菜的钵子也拿走了。
刘吉祥也在搬,他也要走。
这不是浩劫吗?打土豪分田地似的。
“要走的话,那也应该把小组的日常用具均分一下,都拿走了,让不搬的人吃生米吗?煮饭用什么盛?”我拦住他们,不留下一些生活用具是不行的。
山青说:“我不管!”她还在气头上。
我指着柳春桂手中端着的两个菜钵说:“那好,留下一个”。
“一个也不留!”柳春桂斩钉截铁地说。
这下好了,水缸她们搬不动,不能搬;灶台上的铁锅搬走也没用。其它的似一盆如洗。刘建设傻傻的看着眼前的浩劫发呆,他没想到知青小组的同学分家如同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打土豪。
知青安家费买的生活用品,是知青小组的集体财产,论理谁也不许外拿。山青、柳春桂和刘吉祥搬出知青屋去农民家住,这些物品拿走是不可能再拿回来的,我对山青说:“你把这些东西拿走,将来,同学们又合在一起时,怎么办?东西都成了农民的,我们用什么?”
“永远不会合!”山青毫不犹豫的说。
我气急了,从柳春桂手中抢过一个菜钵,摔在门口的青石板上,钵片飞溅一地。
太阳升起一丈多高,分家仍在进行。
山青和柳春桂搬进了湾南的一间空闲的农宅,这座空闲的农宅与胡士银家并排,在胡贵安家屋后。土改前是地主的宅子,后来分给了贫困农民,山青和柳春桂住的这间曾是地主女儿的的闺房,房上的瓦是染过石灰的,房子明亮,厚实的土墙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胡家湾的风水好,土地肥沃,农民勤劳,人杰地灵,所以,家庭成份以地主、富农和上中农居多,仅有的两户贫农分别担任着大队的贫协主任易华贵和小队的贫协组长周世泽。
刘吉祥搬进了胡贵安家,与胡贵安的大儿子金狗同居一室,胡贵安是上门女婿,他待刘吉祥如同兄弟,胡贵安的媳妇胡炳英也是如此。
山青和柳春桂一步跨出知青屋后的结果,她俩谁也不曾想过因为分家,日后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不久,山青在柳春桂的影响下,她们迁到胡益芳家住。胡益芳家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在哺乳中。大女儿初中快毕业,小女儿上小学四年级,我在城山大队小学教三年级的时候,她是我的学生。三女儿刚到学龄。胡益芳家与黄妈家仅一墙之隔,却有一个互通的门。黄妈家四个儿子,大儿子胡以德已到适婚年龄,人也本分,尚未选好对象。在胡湾,娶妻纳婿是男女青年的婚姻方式的习惯性选择,但是,胡湾的男青年是决不给人家做上门女婿的。
之后,胡湾知青的浪漫故事一页又一页地辅展开来。
山青和柳春桂从闺房迁出后,就把房子腾给了刘吉祥。刘吉祥从胡贵安家搬出来,迁入山青和柳春桂借居的地主闺房。
我和魏玉坤、刘建设海阔天空,每人拥有一间房。刘吉祥、山青和柳春桂的离开,知青屋的人气清淡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欢笑,也不象一个家了。胡家湾的贫下中农在田间地头、在茶余饭后,只要是谈起这个端午节,就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知识青年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情节,而且演绎出多个版本,特别传神。
分家以后的同学们仍然是按时出工,在田间地头一起干活,见面时仍是无话不说,却少了往日的亲近。然而,也正因为这个端午节,魏玉坤和山青增进了相互间的了解,渐渐萌发了恋情,一同坠入了爱河,私订了终身,这的确让刘吉祥意想不到。小组同学的生活结构突然裂变,却让蕴藏的恋情育出了一对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