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店。
夜黑漆漆的,仅门口一盏黄润幽暗的灯,照不足十步远的距离。
抬头仔细打量小店——两层小楼,不大,约么统共也就有30平米左右,平顶,黄泥墙,说不出的颓废感。四周,几辆大货车停靠两边,想是跑车困了累了,坐下来歇歇脚的。
沉思了半晌,我推门而入,吱嘎的开门声,不仅吓了我一大跳,还引来了店里无数双眼睛。
鼓足勇气扫描了下店里的情形:黄泥地面,长条凳,破旧的桌子,几个糙汉子正抓着粗瓷碗,可能我进来之前正在推杯换盏,此刻,都举在半空中,不知是要喝还是要放,却正好被推门而入的我给打断了。
见我一直站在门口,其中一个汉子大声嚷嚷着:要进赶紧的,不进滚蛋,个大老爷们,墨迹个啥,跟个娘们似的……
被吓的不知所措的我,进退维谷,感觉里面坐着的几个都不是善茬,咬咬牙想重新关门出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半夜别一言不合再把我活卸吧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估计我难看的脸色太过明显,桌上其他几个汉子都嗤笑出声了,羞得我恨不得立刻从他们面前消失。
就这功夫,一个笑骂声从楼上传来:谭二狗你个夯货,又吓唬谁呢!紧接着一大一小的两种声音,顺着楼梯下来了,定睛一看,是个老头,人挺精神,身上的衣裳洗的泛着白了,没了左胳膊和左腿,我听到的声音,正是他和拄着的拐发出来的。
老头不紧不慢的下了两级楼梯,停下,抬头招呼我:娃子,进来,没事儿,甭理那个夯货,他就是嗓门大点,脾气暴点,声调高点,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随着老头的言语,桌上的人哄然大笑起来,那个凶悍的谭二狗则哐当一下子将碗拽到桌上,站起身来,冲到老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喊:妈的,老刘,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丫这是损我呢,还是夸我呢!
说话间,一把抢过老头的拐杖,胳膊一夹,憋着气,竟将他从台阶上直接送到平地,喘了两口大气,才粗鲁的将拐杖重新塞给他,待老头稳住,开始向我走来,才转身往座位上走,边走还边注意着老头。
老头挪到我面前,回头冲谭二狗笑:我当然是在夸你,你可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啊……还没说完,就被谭二狗打断了:得得得,你老小子刚才是不是又偷摸上去喝酒了,给我们哥几个上一壶凉白开,自己藏着好酒好肉不让我们吃,你这家伙也太不地道了……好嘛,原来碗里那满满当当的都是白开水啊,也难为几个粗犷的汉子们,还喝的热火朝天!
老头摇摇头,也不回他,只转头看我:小子,进来吧,这方圆十几里地,就我这一个有人家的,荒山野岭的,你咋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快进屋吧。
许是看出我的顾虑,老头边往里走,边唠叨:你别怕,这几个,都是外面那几辆大车的司机,常年在这条道上跑车,大晚上的乏了,就在我这里歇歇脚。
听了这话,我才壮着胆子跟着往里走,带上门的那声响,却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感觉跟进了贼窝似的。将登山包紧紧的抱在胸前,临时充当一把盾牌使用。自己却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了一把自己,都这情形了,还怕个球啊!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顿时放松了些,环着包的手也松懈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店内的一切。
黄泥墙,黄泥地面,几条破长条凳,两张破四方桌,头顶上一颗裸灯泡,墙上一条开关拉线,正对着门是通往楼上的台阶,没错,还是黄泥的,估计楼上也就这样,大概唯一不一样的,是多张床吧,我甚至都怀疑,那床恐怕也是黄泥直接垒的吧,得亏没裂缝,不然一级地震估计都得躺下。想到这,我不禁摇摇头,这是有多懒,多能凑合啊,可回头一想,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少了半拉身子,能自己过就不错了,还想咋地。
胡思乱想间,和老头单独坐上了另一桌,刚坐下,门又开了,俩背包客杵在门口,看情形,和我一个想法。于是,刚才那一幕再次重演,俩背包客跟着坐上了我这桌,得,满满当当。
那个叫谭二狗的冲着老头嚷嚷:我说老刘,今儿这么多客人呢,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大不了老子今晚上不出车了,快,把你私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吧……
听谭二狗这么说,老头拿眼扫描了其他几个司机,那哥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点头同意了。还没等他说话,谭二狗就两步窜上楼上,大着嗓门冲地下喊:我去拿,你那点东西,我都门儿清,这回非得给你划拉干净不可……
老头哭笑不得的摇头,接着就见谭二狗一手一个坛子,嘴里还叼着两串腊肠直接蹦了下来,激起满世界的黄土。
几个大车司机灌了碗中的白水,纷纷抢酒,我和一个背包客敬谢不敏,另一个则迫不及待的从包中掏出存货,加入其中,还有两个司机跑去车上抓了些吃食,腊肠、火腿、卤肉、蛋、香蕉、小咸菜、葱头,居然还有半瓶辣酱,好家伙,还有一包馒头,得,饿不着了。
浓浓的酒味蔓延在小屋里,倒也不刺鼻,几个酒鬼大口喝酒,小口尝肉,竟也别有一番风味在里头。三两口酒下肚,这嘴就没有把门的了,从一开始的互相试探,变成了不吐不快。
老头也小口的抿着酒,冲着我和另一个背包客叹息:你们不用怕,别看那哥几个都五大三粗的,可都是些好人,尤其是谭二狗,当初要不是他,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原来,老头岁数并不大,四十有五,当年和老婆孩子一起开车自驾游,开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又赶上黑灯瞎火的,疲劳驾驶,车速太快,直接翻车,得亏路过的谭二狗,拼了命的把他们从车底下拖出来,送进医院,可惜,就他自己活下来了,还丢了半拉身子。
出院后,要不是谭二狗怕他想不开,丢下车,亦步亦趋的看着他,他早就跳楼了。后来,才有了这个小店,算是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近一点吧……
老头还没叹息完,就听见那桌谭二狗他们开始嗷嗷嚎歌了,荒腔走板,没一句在调上,可胜在热闹啊,旁边坐着的背包客终于也按耐不住加入其中,灌酒,唱歌,拍桌子,骂娘,全不是一开始那拘束样了。
唱着、闹着,突然谭二狗冲着其中一个大嚎:妈的,谁他妈让你唱这歌了,混蛋……话没说完,眼眶子居然红了。
桌上其他人也是酒精烧的,当他放屁,继续嚎,没嚎出两句,就听见谭二狗放声大哭:我他妈想我媳妇儿,想我闺女啊……
老头叹了口气,低声解释:二狗也苦,媳妇给他生了个丫头,坐月子用着钱的时候,可巧他被人追债,怕连累媳妇和孩子,就离婚了,就这么起早贪黑给人开车过了五六年,等钱都还的差不多了,媳妇早就带着闺女改嫁了……
见谭二狗这么放肆的嚎,桌上几个似乎是被解了禁,一个个都开了话匣子。
一个络腮胡子拍着谭二狗安慰:哥啊,知足吧,你媳妇好歹还给你生了个丫头,我家那个不下蛋的鸡,净他妈给老子戴绿帽子了,没办法,谁让咱十天半个月也不着家呢,认了吧……
第一个加入喝酒队伍的背包客醉眼迷离的摇晃着:大哥,这就你不对了,女人要宠,要疼,要人陪的……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背包客打断:拉倒吧,你就是这么陪你家女神的,后来人家还不是选择了高富帅,你个矮穷矬也就是个备胎,瞎吹个屁啊……
第一个立刻拍桌子:你好,你有老婆有孩子,还有好工作,不也跟着我这个备胎请假,逃出来透口气么,咋啦,凭的好日子不过,跟着我这个失恋的瞎折腾啥?
第二个立刻哑火,灌口酒:一天到晚在单位累得跟三孙子一样,领导想骂就骂,还不敢还嘴,就为了那几千块钱的工资,回家老婆也吵吵,孩子也闹腾,我爹我妈还跟着撺掇,还有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的,老同学,老同事,一天到晚啥时候是个头啊,一眼看到死,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另一个开车的小伙子接茬: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铁饭碗捧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还想啥啊,我这辈子女人手都还没摸过呢,你倒好,玩腻了……
酸不溜丢的话,引来几个人哄堂大笑,有几个不着调的调笑:小子,想娘儿们了啊,毛还没长齐呢,要不要哥几个给你介绍几个姐姐啊,保证腰是腰腚是腚的,那大胸脯子,准能把你小子喂饱了……
另一个接茬:你丫干脆直接给欢子买头奶牛得了,管够……叫欢子的小子红着脸嘟囔着:俺不要,脏,俺得攒钱,回村娶个好媳妇!这话,又引来一阵哄笑……
酒越喝情越浓,一大群人摇晃着,叫骂着,发泄着,也许正是因为彼此都不熟悉,日后也不太会再相见,才格外容易吐露心声,这一夜,在酒精的刺激下,大家都醉了,彻彻底底的卸下平日的伪装,做了回爷们儿。
最后,终于敌不过,横七竖八的就这么倒头睡下了,有的含羞带笑,有的眼含泪水,有的面无表情。
第二天清晨,大家默默无声的收拾行囊,各自回归自己该走的路,我也背上包,踏上了回程,昨夜之前的想法,已经淡去,到最后,我也没坦白,其实,我来这里,是想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跳下去的,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一切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没啥过不去的坎,不是么……
早上好,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