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风俗
“晴晴,去把妈妈喊过来。”
三十六岁的清平对八岁的女儿晴晴这么说,晴晴鼓着小肚子顶着一头卷发向门外跑去。
“妈妈,你快点上来!”晴晴撅着小屁股用尽力气向楼下喊道。
清平坐在空空的屋子里仅有的一把折叠椅上,用两腿夹着几本书,正在细心地用报纸把书尽可能得包裹紧束。椅子旁边有一个豆浆机的纸箱子,里面塞满了书,晴晴回到屋子里绕了个圈又坐在箱子上面。
“晴晴你这么重把爸爸的书都压坏了。”
“不坏不坏,刚才爸爸还在上面坐呢。”
“妈妈上来了吗?让她把黑塞也带上来。”
“哼,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晴晴不乐意地从纸箱子上跳下来,跑到阳台上喊道:“妈妈快点儿上来,把黑塞也带上来!”
晴晴回到屋子又要往箱子上坐,清平一把将她抱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安然地将她放在椅子上。清平将刚包裹好的几本书塞进纸箱子里。
“爸爸,我的书你也放到箱子里了吗?”
“放了放了,晴晴的小人书爸爸都放进去了。”
“那本有啄木鸟的书呢?姥姥给我的那本?”
“放进去啦,你就放心吧。”
“那你也用报纸给我的书包起来了吗?”
门外传来黑塞的叫声和春明的皮鞋声,晴晴又跑了出去,嘴里叫着“黑塞黑塞!”清平看到晴晴追着黑色的小狗黑塞在屋子里转圈,心中起了一阵的愧疚,但是我们一家都很爱这只小狗,清平想,黑塞本人想来也不会怪罪。
“让我上来干嘛?只剩下一个箱子了,你一个人抱不动啊?里面都是你的宝贝书,还要我来帮忙?”
春明倚着门框看着自己那温吞性格的丈夫,她知道清平让她上来不是让她搬箱子的,但她目前还猜不出清平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又要犯病了吗?春明心想。春明对于丈夫常有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切实际的行为称之为“犯病”,想到这里春明不禁莞尔一笑。
清平抬头看到自己的妻子在对自己微笑,春明眼角的鱼尾纹因此更明显得显露出来,她那双湿润的大眼睛在盯着我呢,清平想。这些鱼尾纹像波纹一样把她湖水般的眼睛衬托得更美了。这个有着美丽眼角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是晴晴的妈妈,她现在又在像往常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清平突然对春明的妻子身份感到陌生,谁能想到我和她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了,清平好像一下子发现了这个事实,她竟然是我的妻子,她这样作为一个妻子的身份在注视着我,那还真不赖。于是清平也笑了出来。
清平起身把门关上,将春明拉到屋子里,环顾家徒四壁,把妻子按在椅子上,自己抱着晴晴坐在纸箱子上,黑塞也顺从地卧在春明的脚边。
“从现在开始,我们几个都不要说话,都默默地坐在这里。”清平宣布。
“为什么啊?”晴晴在清平的怀里一扭一扭的,想要挣脱开来。
清平竖起食指放在晴晴的嘴巴上,春明不置可否地笑了。
清平坐在箱子上看着这已经显得狭小拥挤的客厅,他想到这间房子是怎样地见证了晴晴的诞生,迎接黑塞的到来,这间房子又是从什么时候第一次出现春明年轻的身影。那时候我的书起先是摆在这个墙角,随着目光的环顾,后来又挪到了那面墙,再后来都放不下了又挪到卧室。阳台那面墙上一道道粉红色的线是晴晴每年生日画上去的,待会儿走的时候应该再画上最后一道。清平对这个屋子充满了感情。他抱着晴晴走到阳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红色屋顶和爬满爬山虎的山墙,远处一根白色的烟筒在夕阳中被漆成红色。阳台下面的街道正在喧嚣,傍晚的小吃街一派忙碌景象,平常令人厌恶的阵阵鱼豆腐的味道现在闻起来香极了。
清平低头问晴晴,“你看这风景好看不好看?”
“爸爸你说话了。”晴晴抓住把柄的样子。
“嗯,现在可以说话了。”
“为什么刚才不让说话?”
“因为”,清平发现春明也正在看着自己,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在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面,娜塔莎的父亲在全家都要离开莫斯科时,让全家都坐在客厅里关上门沉默一会儿再离开。这是俄罗斯的风俗,离开家之前要和自己的家安静得待一会儿。”
春明发现清平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一只受到责备的小狗想要乞求原谅,春明之前经常对丈夫这种冒傻气的行为冷嘲热讽,但她现在看着清平的眼睛,觉得清平很重人情很善良,甚至也很浪漫。
“我没有看过托尔斯泰,你不要看我。”
清平从春明的语气中听到了肯定和赞扬的意味,在夕阳的光照下向自己的女儿讲起了托尔斯泰,春明知道清平是讲给她听的,他们夫妻间经常用这种通过女儿媒介的交流,虽然这样子往往把晴晴搞的半懂不懂。
“晴晴,你知道吗?托尔斯泰的小说读起来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的善良、博爱、仁慈,可是他对自己的小女儿说,“我的老天,你可真丑!”哈哈哈,我们家的晴晴可爱极了,漂亮极了,爸爸才不要学托尔斯泰那样子,是吧晴晴,你像个小天使那样可爱,你是爸爸的娜塔莎。”
晴晴愉快地,信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去向妈妈炫耀,因为妈妈经常责备她。
“托尔斯泰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节是正直、单纯的男主人公追求漂亮、纯洁的女主人公,可是男的总觉得女主人公太完美,不敢去追求。直到一个花花公子前来追求女主人公,这个时候男主人公就要女主人公选择她到底要哪一个,然后女主人公就会选择花花公子,然后男主人公就觉得很受伤。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女主人公交往。可是不久女主人公就后悔了,而男主人公也终于再次鼓起勇气,追求在他心里已经不太完美的女主人公——因此他才有勇气追求,然后他们两个冰释前嫌,幸福得生活在一起。”
“你和她说这些干嘛?小孩子一句话都听不懂。你说给我吗?我不爱听。”春明对清平说。
“不啊,妈妈,我听得懂!”晴晴说,“爸爸,妈妈伤害过你吗?”
清平和春明两人眼神一时交融,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春明把晴晴从爸爸怀里抱下来,用手拍了一下她的卷发,说:“走喽,我们出发。”
晴晴大声叫着:“走喽!我们搬家啦!”黑塞也在下面欢快地叫了两声。
清平双手搬着他的最后一箱子书,左手臂上挂着春明刚才还在坐着的折叠椅在一步步地下楼梯,身后春明牵着晴晴的手不紧不慢得走着,黑塞总想跑到前面,但挤不过去。在楼梯转弯处黑塞瞅准缝隙冲了下去,一家人都沉浸在搬家的喜悦之中。
黑塞在车子旁边大声地叫着,清平看到汽车的后备箱被掀开了。
“你上楼的时候没有关后备箱吗?”清平责备春明。
春明也看到了掀起的后备箱,她走过去看到装着两台笔记本电脑的行李箱不见了,只剩下好几箱清平的书。春明的脸色刷得变红了,她又无谓地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
清平看到春明的脸色就明白了马上就要有一场新的不可避免的家庭争吵的爆发,清平先把抱着的箱子放在被盗的行李箱留下的空位上,同时心里想着电脑里面的文档是不是备份了?
“我们说好的要在5点开车出发,你偏偏还要我上去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少待一会儿怎么啦?我以为你要我帮你搬箱子,你可倒好,把门一关,把我按到椅子上开始沉默啦。”春明说。
“那你上楼的时候好歹也要把车子锁住啊,我说多少次了,离开车子要锁车门?”
“谁知道你要在屋子里呆那么久?把你的宝贝书拿纸箱子包住不算,还拿破报纸包着,小偷怎么没把你的书偷了去?”
清平看着春明气急败坏的神情脑子里又想到了《安娜》里的第一句话,他突然觉得厌烦极了。他看着妻子的红白交杂的脸庞感到厌恶,往常一样他已经在心里将这件事的不幸原因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我确实不应该在屋子里待太久,他心想,更没必要让她,让他的妻子春明再上楼和他一起待在屋子里,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徒增烦恼,徒增烦恼,我还想和她讨论什么托尔斯泰,我应该记住她是个粗心的女人。
清平看着春明本来就湿润的大眼睛逐渐变得潮湿,他看到妻子眼睛中自己的形象,他理解了春明的委屈。清平搂住春明,把她送到汽车驾驶室。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保安室报警,调监控,这件事情全赖我,”
晴晴坚持要和爸爸一块去报警,她还没有那个见到报警的运气。清平抱着晴晴向保安室走去,黑塞欢快地跑在他们前面。
“晴晴,会不会有人说爸爸是包法利夫人?”清平看着女儿胖嘟嘟的脸蛋,自言自语。“黑塞!他们才不懂谁是包法利夫人,你妈妈也不懂。”
“爸爸”晴晴说,“爸爸,谁是包法利夫人啊?”
“包法利夫人就是艾玛,艾玛就是包法利夫人。”
“那她认识托尔斯泰吗?”晴晴为自己说出托尔斯泰的名字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她觉得托尔斯泰是属于大人的,属于爸爸的。
“托尔斯泰是俄罗斯的大地主,包法利夫人是法国一个外省妇女,”清平愉快地说,“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2017.4.4 清明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