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在学识创作和人生经历上都是我的老师。
却一直谦称我“老弟”,我则恭称他“孙老师”。
一天再见面,他说退休了。我听了感觉不习惯。
作家实际上无退休的性质,文学能退休吗?唐诗能退休吗?曹雪芹退休吗?
以后,大家还在多种笔会研讨会上碰面,交往,单位体检时看到路上一个背影是他,偶遇也要同行,一个桌子上我为他敬酒,听他来讲一桌子幽默的段子,能笑翻盘子。
同样是作家,大家仿佛是在做豆腐,有机器的,有手工的。有做得白嫩的,有掉到灰里的。我更多时要加水,要稀释,孙方友他做的是豆腐皮,更筋道,厚实,文字不欺人。
他写的全部是豫东故乡,是故土的翻版。充满故乡情结。
2012年冬天,河南省作家冒着寒风来到豫东鹿邑酒厂采风。我俩同座,他说20多年前他写小说时,就开始写故乡的酒了。
在举办的宋河小小说大赛中还当评委,以后写酒必写宋河,广告誉言我都忘了,只记得一段他说的幽默:
由于宋河酒名声大了,到后来冒充宋河酒很多,影响了牌子,社会上有“不想活,喝宋河”一句民间版广告。
他的幽默和智慧装满一车,让我难忘。 他说过去这里村庄都弥漫着酒糟的气息。
豫东人善饮,淮阳的麻雀也能喝二两。在酒厂,我们一同喝了那些如火一般冲人的陈年酒头。弥漫四野。
外面是未化的豫东残雪,他青年时代从这里外出流浪。以后靠文学走向世界。
他那个小镇出了8名中国作协会员,世上少有。
我称他为“孙淮阳”,说世称袁世凯为“袁项城”,过去以籍贯谓人是雅称,他快速地回应“那你就是‘冯滑州’。”
以后我再赠他新书时,都题上“孙淮阳赐教”。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豫东的精英,平时每提起我单位的“孙氏兄弟作家”,我都引以为豪,河南过去出有“白桦叶楠”兄弟作家,今天有了“孙方友墨白”兄弟作家。
此一文学个案少有。袁世凯当属一代君王,孙方友属于一代文豪。
他的笔记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同类里属于一个高峰,《陈州笔记》是另一种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里面三教九流,世态风貌,都能一一对应。
你能听到里面一面铜锣的吆喝声。
他是中原作家群里的高产作家,出版了几十本书,他生前最后出版的一本书是《俗世达人》,我有幸和他合作,编辑是李辉。
全书一共19篇传奇,书名我题写,内文每一篇题目也由我用毛笔书写。书出来的前一周,他还过问书事,电话里对责编开玩笑催促:生前能否看得到?可惜一语成谶。
他最终也没有看到我俩的合作,我更感遗憾。这是他的一个自选精选本,一篇篇读后都令人拍案叫绝。
我对责编李辉说过:把我写的那些题目装裱成一个册页,上面再请孙先生抄写一些内文段略,墨白补上一些文字,题上签,你就可以拿到拍卖行去了。
可惜这一趣事我们做不成了。
2013年7月孙方友去世的那一天,我和诗人马新朝、评论家李静宜等人正在一个宴席上,墨白最早把这一噩耗电告在座的何弘院长,何弘悲怆地说:方友不在了。
听到这一消息大家都难以下咽,宴席提前收场。这讯息来得有点突然,文学还没有准备,让人不相信。
我想起他发言的认真劲头,每次都要在纸上写成文字。我跟他学习了这一习惯。 他像一位士兵战死在沙场的,临终前还在修改一篇小说《戴仁权》。
他是累死的,照我们北中原老家的话说是“使死的”。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化在自己的作品里,这样的作家是欣慰着走的,他永远在自己的文学情节里。
他的人缘很好,省内外那么多人相识和不相识的人自觉发来悼念之词。
南丁先生说: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方友眼睛贼亮贼亮的,身上透着一股颍河的气味,还有土地的气味,在城市里很难闻到这种气味,这种气味能给人带来清醒。
在孙方友去世的追思会上,我撰一联:“狐说天外蒲柳泉,人语世间孙淮阳”。
一年后在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孙方友小说全集·〈陈州笔记〉卷》首发会上,我又撰一联:“古藏蒲柳泉聊斋志异,今观孙淮阳陈州笔记”。
两幅楹联技巧上不一定恰当,直抒其胸,文字都是心里之言。
《孙方友小说全集》20卷,初次就出了《陈州笔记》煌煌八卷,我建议还可延伸做成珍藏本,限量版,绘画本,书法本,甚至红木盒子作文化礼品,淮阳,周口,甚至河南文化界都可作文化礼品,孙方友的书不是畅销书,会是长销书,会是传世书。他有传世的品味,有研究的价值。
这些虚誉,比起他的实在与成就都不为过。
我对淮阳来的地方领导说,淮阳需要建一个孙方友纪念馆或小说馆,作家需要一个故居之类的标记。
建成后是淮阳一个文化景点,一方文学场地,多年后也会像我们到凤凰去看沈从文故居,到呼兰去看萧红故居一样,淮阳促成此事,是作一件传千秋的文化善事。
比多开发几座大楼更有独到长远的眼光和文化意义。房地产中国哪里都不缺,孙方友纪念馆却是唯一的,在他的那一块故里,更应该有一个孙方友和这个世界“继续对话”的地方。
时间会证明,像孙方友这一位作家,从故土背景,出身经历,到文学成就而言,在淮阳都是百年不遇。
河南作家2002年在郑州升达艺术馆举办首届书画展,在展厅里,他看到我画的猫头鹰《辟邪图》,很是喜欢,直接问我,能否照这给他画一幅,也挂在家里辟辟邪。
回去后我画了一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款时写满了文字,称他的笔记小说和聊斋志异相比。十多年了,在暗夜,那一只鸟不知飞到哪里?
2012年秋天,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把河南作家作为首场,设立“中原崛起——中原作家群论坛”中原作家群读者见面会系列活动,李佩甫带队进京。
那是中原作家一次群体出征。他在讲台上向首都读者讲了一个避雨少年的故事。他上台时很激动,稿子密密麻麻写了两张他自信说是来推销自己的。
他最后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自己就是那一个避雨的少年,这故事我在北中原乡村也听过,版本大同小异,同样是这一个避雨的故事。
三个月之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大厅的讲台上才开始讲述,河南的孙方友比山东的莫言讲早了3个月。
可见中国民间的河流都是相通的。其实他俩都得到民间地气的文学高手。
不同的是莫言的文字肆意恢弘,孙方友文字更节俭收敛。他们都在做豆腐。 作家为了把日子过得宽松,还要写一些影视剧本之类。
他其实更钟爱喜欢自己的那些笔记小说。
没有人沉思。那一次在京城中原作家轮番上阵中,只有孙方友先生和我,俩人顽固地讲着河南话。褒义是原汁。贬义是土气。
孙方友先生死了,64岁,倒在一个作家创作的黄金时刻,让文坛一片叹息,没有人沉思。
有一天,我想到,当以后大家再“外出卖艺”时,就没有河南作家来和我一块讲河南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