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思索等于开始被耗。社会对此是无大干系的。耗虫长在人心中。必须深入人心中去找。这种死亡游戏,从清醒面对到逃离光明,我们都必须跟踪相随和体察谅解。
《西西弗神话》阿尔贝•加缪
1、
总武线又停运了。广播里传来列车员一如往常捏着腔调的声音:
“由于事故原因,列车运行延迟。”
——看来这条线路的某一站又有人跳下了站台。
附近几个穿西装的男人焦躁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皱起眉头。
“真过分啊。”“是啊。”
身后两个偶然站在一起的女人互相感慨了一声后便不再交谈,眉目间还是云淡风轻。
私以为这句“真过分”背后的深意悠长。日语中这个词指向不明,既可以理解为对自杀者命运的悲叹,也可以认为是他的行为扰乱了他人的日常,或者是自杀这行为本身让人不寒而栗。
可笑的是,如此沉重的词语在两个陌生人之间轻描淡写被一句带过,当它从齿间消失后,日常还是日常,似乎一切从没发生过。
日本人大概是看惯了死亡的。每天都有人死在轨道上。但这种习惯与战乱地不同,难民看见的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死亡是一日三餐之后如影随行的阴影。而卧轨自杀所见者不过一个站台,那里爆发出惊呼,别的站台不过是听见死亡通知后的沉默,最多几句抱怨。他们所闻之死亡与死亡的真正含义或许关联不大。血淋淋的死亡比一个词语要激烈得多。
当自杀成为惯常后,比起少数为之哀痛之人,多数人更因他们的行为而觉得困扰。因此也有车站用诙谐的笔调写上告示:这里自杀的人大多没死成哦。
我总觉得这种语气后掩藏着比起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但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劝戒方式。或许对死者来说,真的已经走到头了,活不下去了,无论何种劝告都是一个样吧。可是好好活着的人却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是遇到什么样的坎坷了,什么样的困境过不去呢?
隧道深处飘来隐约的风,我想起在京都上过的一堂课。
那个老师特地一大早坐上新干线从东京过来,他被邀请为我们这些留学生上一节有关日本宗教学的课。
他做事古里古怪,与人对话畏首畏脚,班里的韩国男生偶尔还坏心眼地逗他讲话。不过他的课是我在那一年间印象最深的一节。
老师从奥姆真理教讲到千里眼事件,又从画在车站一角的鸟居讲到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树海。
青木原树海。
那里是自杀胜地,日本各地都有自杀者朝圣般的奔向那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韩国同学问他,为何自杀者在进森林前要脱鞋子。
“因为死后的世界算是一种超脱肉体的圣境,相当于从人生的泥地上脱下鞋子登上了另一种仪式的场所,这对他们来讲有一种肃穆感。”
“听起来死亡好像没有那么可怕?”
“出于自身意志而选择死亡者当然不那么觉得。但是未必死后的世界如他们所想。”
这老师变换了一种更严肃的语气,
“我曾亲自去青木原看过。”
2、
进入树海的深处是一场意外。
富士山下的青木原是一大片原始森林,除了是自杀者天堂之外也是旅游景点。
其中有一条青木原树海游览的路径,却因为死亡之林的名声带来的心理阴影,常年没什么人光顾。我在富士山顶过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便来到了山脚。稍作歇息在路边的店里吃了些茶点后,我研究起旅行手册。目的地的车站刚巧在树林散步道的另一端,虽然可以直接从这里坐巴士过去,但是说实话,我从以前就对这森林感到十分好奇。
店里脸上皱纹赶上青木原古树皮的大妈拍着我的背跟我保证,这片森林安全的很,当然,这是在不偏离步行道的前提下。因为火山运动原因,指南针在这附近不起作用,有旅行者死在这是因为迷失了方向。
“现在这个点还早,你走快些的话,在太阳下山前到另一头肯定没问题。不过呀,”大妈说着,脸色却变得神秘起来,她压低了声音,“不过若是晚上还是要小心些好,我们本地居民虽然对路还算熟悉也是不敢夜间进去的。那里头啊,一到夜里就有奇怪的声音,像人的呜咽又像咒骂,吓人得很哪。”
这我也听说过,传言中是说死者怨念变成的灵。不过我是学宗教学的,对于神秘事物说不上完全相信,但至少敬意是有的。这种敬意让我对于万象的真假与自我之间保留了一些距离,足够明哲保身。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告别了热情的山脚小店,我收拾好行囊便踏进了那片原始森林。实际上如果不是植物爱好者,这景色和日本别处的原始森林差别不大,我也并未看见自杀者的遗体。这时候夏天进入尾声,树木依然保留一丝生气,落叶却已经满地。道路两旁倾倒的乔木上爬满了青苔,偶尔树枝上落下的果实砸向地面却陷了下去,原来那是被落叶覆盖的水泽。
原来如此。只要走在大路上就是安全的,而一旦偏离路线就很容易陷入森林的伪装。记不得走了多远后,突然下起雨来。我看见前方的标识,不远处就有一个岩洞,那里虽是一个景观但也可以避雨。
向着所指的方向小跑,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踩到了铺满落叶的树坑,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就从坡子上滚了下去。在那过程中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感到后脑勺一阵疼痛,然后就没了意识。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我却仍旧晕晕乎乎,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呆坐半晌后才琢磨出发生了什么事。太阳已经下山,我看了眼手表,已经7点多了。
此时凉风飕飕,四下里只有归林飞鸟振翅的声响,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心中想着要赶快走出去,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茫然。我已然分辨不清我是从哪个方向滚下来的了。指南针果不其然是坏了,但在原地坐以待毙却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所幸背包掉落在我身边,手电筒也还能用。我攥着这救命的光线在这附近转悠几圈查看了一下地形,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我欣喜地发现树林的落叶间似乎有一条泥泞的小道。虽然不知是何人留下的,但是既然有路可走总比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要强。
顺着道路,我向树林深处走去,那时我对前路的命运如同不报希望走进这树林里的许多人一样一无所知。
3、
大约走了有半个钟头,我终于体会到潜伏在白日温顺外表下的青木原褪去伪装后是什么样子。这里像个吃人的沼泽,半点生气都没有,或许所有的养分全都藏进了树木里而不剩给别的活物。
手电筒的光线偶然扫过一双脏兮兮的鞋子,它的附近散落着一堆骨架。我起初没看清那是什么,走近了瞧见那黑黢黢的眼窝,我这才觉得一开始的毛骨悚然说早了。那堆骨架上还套着褪色的衣服,只是早已看不出男女。我这才留意到在这一路上,两边的树梢许多都挂着绳索,我揣测这附近是自杀者聚集的区域。
那这条路是谁留下的?又会通向哪里?
这疑问一出现,我立马将它驱散,生怕过剩的想象力把剧情填补得太丰富。我没敢多停留,也别无选择,只能顶着恐惧往前走。
我几乎不敢将光线照到太远的地方,只好埋着头找眼前的路。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我几乎都要习惯这种死亡弥漫的氛围时,一种奇怪的声响从前方的黑暗中传入我的耳中。
——嚓嚓嚓 嚓嚓嚓
像极了小时候旧家仓库里啮齿动物啃咬粮食的声音。
——嚓嚓嚓 嚓嚓嚓
但这不可能是啮齿类动物,进食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些。可能是狐狸什么的。若是看见狐狸我倒还能宽慰些,毕竟有个活物在的话,能让人不至于陷入一切皆已死亡的幻象。
但我该怎么描述出现在我手电筒光线里的东西呢?
最初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他张大眼睛仰面朝天躺着,垂在一侧的手臂在颤动,随着声响轻微摇摆。
我一时愕然,朝他身上望去。
那是什么?!
一群黑色的影子围在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他裂开的腹中溢出的内脏。它们留意到光线,嚼着口中的肉块转过身来。
那哪里是生物的脸,那只是扭曲的五官糊在一团烂肉上!我在那一瞬间好似被雷电击中,吓得一声大叫扭头就跑。
哪知扭头跑了没几步却听见两侧森林传来的呻吟声。晃动的光中,无数鬼魅从草丛间的腐尸上抬起头来,它们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这局面太过于诡异,我竟无法下脚,不知该往哪里跑。绝望中我跌坐在地上,在恐惧的恍惚中我竟然开始回忆究竟是人生的那个环节走错了,我被注定要葬身于此地。
一开始就不该踏进这片森林。不对,从来爬山开始一切就错了。再往前一点,或许我就不该出生。啊,人生于我有何意义呢?难道死亡不是安乐吗?
鬼使神差地,我蜷成一团抱住身子。选择放弃抵抗总比在无尽的恐惧中挣扎要安逸的多啊。
“唵 吠室啰缚奴野 莎贺!恶灵退散!”
一声气势磅礴的怒吼后,我抬头看见一个男人向围过来的黑影撒了一把盐。它们接触到盐粒时瞬时发出凄厉的惨叫退回到阴影里。
我尚未从精神的游离中缓过神来,远远只见那男子走过来将我拉了起来。
“此地太危险,快随我走。”
我没多想,只是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于是二话不说紧紧跟在男子身后穿过杂草向路的尽头走去。
等到气息终于平稳时,我的眼前是一座破旧的神社。男子并没回头看我径直穿过鸟居,我才快步跟上踏进了神社领域内。这时我才舒了一口气,一时间安全感袭来,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4、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喝着男子煮的茶,我从没想到热水竟能如此暖人。夜晚的风初冷,男子掩好推拉门的缝隙,坐到矮桌对面的座垫上。
“那些是魍魉,专门吃死者的内脏。”
“它们也吃活人?”
男子喝了口茶摇摇头:
“不,它们只吃死人。魍魉这种东西是很脆弱的,它们只能躲在黑暗中。就算是月亮出来它们都要藏进树里。你运气不好,今天下了雨云还积着没散,刚巧遇上魍魉出来觅食。”
我这一天运气可是背到家了,我不由得苦笑。
“对了,您是?”
我这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
“竹内,我是这里的神官。”
我连忙道谢,自曝家门后将来到这里的原委和盘托出。竹内没什么表情的听着,偶尔摸摸下巴上的胡茬点点头。
听罢,他拍拍我的肩膀,算是略作安慰。喝完茶,我们粗略吃了些竹内做的土豆炖肉当做晚饭,他告诉我幸好他今天去市集上买了些生活用品回来时遇见了我,不然隔着那么远,神社里是听不见我的呼救的。
看来我虽然运气不好,但也没坏到家。
他领我去了一间年代久远的客房,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拉门打开时从门上的卡槽里掉下一阵灰尘。
“这里很少用来待客,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地方,要委屈你在这里睡一晚上。”
我赶忙摆手称不碍事。他哪里知道,我大难不死已经是感激涕零。
“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车站。今天还请好好休息。”
竹内为我关上门就离开了。他与我并没有太多话说,可能是一个人在神社里住惯了。不过我也并不在意,那时生理心理的疲惫终于找到一个休整的场所,我和衣便睡倒在卧铺上。
上半夜我睡得酣畅淋漓,到下半夜却被隐隐传来的声音惊醒。
起初只是一个女人隐约的啜泣,哀婉纤细,过了一会儿又夹杂了别的声音,有男有女,有雄厚有嘶哑。他们哭泣着又不住地咒骂着什么,声音约莫是隔了有点距离,我听不大真切。
我的好奇心太重,这本性估计这辈子难改。本着有神社这层注连绳的结界保护,我决定去院子里一探究竟。
穿过木头的长廊,地板被我踩得“咯吱咯吱”直响,我有些担心会将竹内吵醒。然而这层担心是多余的,从狭窄的通道走向秋风攒动的门口后,我看见竹内就坐在廊下的地板上两手揣在袖口中闭着眼冥思。
“你也醒了呀。”
他听见动静,转身对上我的目光后,我们相互点了点头。我便心照不宣地坐到他身边。
隔着神社的院墙,哭声从高出墙一截的树林那端传来。那声音到这里已经变得十分真切,凄凉得让我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禁问竹内。
“这就是魍魉的哭声。”
魍魉的哭声?在我印象中,这些生物是毫无感情的。
“妖怪也会哭吗?”
“妖怪是不会,可是人会。”
“什么意思?你是说⋯⋯”
“这些魍魉就是死在这里的人化作的怪物。”
一阵风穿过廊下,不知是因为这风还是竹内的话,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哪里还能算作人类?它们连人类的死尸都吃啊。”
竹内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板,像是这哭声的伴乐。
“理论上来说,死去的人类已经不是人类了。那只是一座躯壳。而记忆,情感也不会就这样凭空消失。既然没有跟着灵魂到达极乐,那就应该被禁锢在魍魉的体内了吧。它们并不是没有感情,魍魉不吃自己生前的躯体,但别的魍魉吃了对它本身也没有影响。我猜是对生前世界的最后一点矜持吧。”
我的学位算是白拿了,在真的面对这些怪事时真是一点派不上用场。听他这么说我倒觉得这怪物有些可怜了。但我回想起之前的遭遇,仍觉得心惊胆颤,不相信这东西还存在人性。
“虽然你说它们不吃活人,可是为何之前却要攻击我?”
“它们应该是被你的生气吸引过去的。你身上还有希望,那对魍魉来说就像是大海上的灯塔。那是它们生前最渴望的东西。但人不能和它们待太久,不然会被同化,死亡的温暖是个幻像,当你走近了才知道那是虚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起在那时选择放弃抵抗时所感受到的宁静,那是来源于绝望背后的假象,它让我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魍魉生前也是被这安宁吸引而投入黑暗的吗?
“这哭声会持续多久?”
“一整晚。”我看见竹内罕见的微笑。虽然是无奈的笑。
看来今夜无眠了。
“话说回来,为何这神社只有你一人?这里供奉的又是哪尊神祗?”
竹内别过脸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向房间内走去。我以为自己冒犯到了他,没敢跟过去,只是抱着臂坐在那里兀自不安。哪知很快竹内提着一壶温好的清酒和两只酒杯回来了。
“这个神社供奉的畀沙门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树林里搜寻自杀者,若有遗物就拿到神社里供着,等到供奉期满死者就可被超度。可惜那些太久以前的,或是我未能找到的亡灵怕是永世要在这里徘徊。”
他为我斟了一杯酒后又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可真是功德事啊,想必做起来很不容易吧。你一定从小就见惯了这些亡魂。”
我不擅长喝酒,但还是小啜了一口。
“我并非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我是五年前才住过来的。”
竹内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最多四十出头。不过他做事老道,对墙外的鬼怪也处变不惊,我以为他是这个神社世袭的神官。他这一说,我便觉得吃惊了:
“为什么会想住到这里?”
他下意识地摸摸下巴:
“我算是被这里救了吧。”
我无法参透他话中的含义,只好拿起酒杯啜饮着等他继续。又一杯酒下肚后,他往后靠了些用手撑着地侧身坐着: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为何这么了解魍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也⋯⋯”
我被口中酒呛到,不住咳嗽起来,辣得眼泪都快掉出来。竹内就坐在一旁撇着嘴角,坏笑着看我狼狈。
“竹内,可别开这种玩笑。我现在胆子可小得很。”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真是对他举手投降。原本以为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原来意外地还是有点幽默感。
“对不住了。其实吧,我不是在吓你,我差点也要成为魍魉。”
他看我沉静下来才继续讲道,
“五年前我来到这里打算自杀。至于理由嘛,其实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具体理由是什么。但当时只觉得真的是活不下去了,不知道我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许多人都说自杀是自私的行为,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这点难以否认,只是对一心想死的人来说,劝他去想想别人无疑更把他往死路上逼。
“我在新宿的一个大楼亲眼见过一个年轻人跳楼。我听见警官拿着扩音器喊道想想父母,想想妻儿。听着那老调陈词的劝告,我知道完了,他没救了。确实,当他说完,那小伙子就跳了下来。他摔死在我的眼前,身体不成样子了。身边的人都疯了,他们惊声尖叫着散开生怕血液溅到他们身上。我却看见他睁着的眼看着我,他看着我就好像我看着他。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成了他,在痛苦之后,这死亡的安息仿佛也一起收下了我。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最终决定寻死。”
竹内借着酒劲一下子说了许多话,我却有点听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劝他想想在这世上的羁绊,亲情不是很温暖的东西吗?”
“哎,”竹内长叹一声,“你们啊,真的什么都不明白。正是因为这是温暖的东西才让你不禁去依靠它,去希望它长久。这相当于把自己人生的意义挂在了别的事物上,‘为了xx,活下去吧’,活下去了,可是有一天它消失了呢?有一天唯一让你觉得有活下去价值的人死去了呢?那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寻死的人大多找不到的是为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已经受够了在他人的枷锁中生存。”
“但在这社会中又怎么能逃脱他人的枷锁呢?只要法律和道德还存在,这枷锁就无处不在。所以⋯⋯所以就想到了死?”
“是啊,死亡并非容易的选择,我抗争了很久。我与困扰人类无处不在的命运斗争,却被身边人的一句话压垮了。‘别人都能努力活下来,你一定也能的’。是啊,别人都能,为什么我不能。可是正因为我不能,所以我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既败给无尽循环的时间,又败给了不可战胜的命运,还败给了努力生活的所有人。在那段时间,我好像被从人群中剥离出来。我无法从他人眼中找到我,也无法从自我中找到我,于是我觉得一切都完了,只有死了。”
院外的魍魉还在哭泣,简直如同催命一般召唤院内的同类。相衬之下,竹内的叙述却充盈着一种神秘力量。那段过往想必十分不堪回首,但现如今还是对我这个过客倾吐出来。虽说不上是轻描淡写,但也并不全是绝望。
“那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来也好笑,我上吊的那条绳子是在百元店买的。若是真的想死,本来也应该不差钱去买结实些的。”
原来他上吊的绳子断了。我不由“噗嗤”笑了一声。这场面我以为只有电视剧中才有。
“那天我进森林已经是傍晚,绳子断了以后我心如死灰,不甘心没有死成却也无计可施,可又不知道该往哪去,就那样在树林里待了一整晚。想必后来的事情你也大概能猜到。”
“你也碰见了魍魉?”
“是啊。只是它们大概认为我是同类,我身上没有你的那种活力。我窝在树下,看着这些怪物寻找死尸吃,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是人类变的。直到我看见啃咬不远处尸体的魍魉突然散开,那具死尸好像还魂了一样挣扎起来,过了一会儿,它的背部钻出一团黑影,好似蝉蜕一般从撕裂的衣料中破壳而出,我这才惊觉原来它们都是死者变幻而成的。
“它们究竟是什么呢?是死者的怨念吗?如果我死在这里的话也会变成这样的东西吗?我无法理解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只是忽然为这些死者感到可悲。我们生时认为死了就能逃离时间的束缚,这是唯一自由的选择,谁知死后仍然被困在时间当中。生时不想再为生存而斗争,死后却要为了存活而与他人争抢腐尸上美味的那一块。无论它们是否有自我意志,至少我不相信死者在知道这一点时是死而无憾的。
“于是在后半夜,我听见魍魉的哭声。哭得就像今夜一样凄厉。都说怨灵来自于未完成的心愿,可是来到青木原脱下鞋子走进这里的人还会有什么样的愿望?还是说因为绝望被过分得放大以至于内心的愿望都没看见呢?我那时为之动容绝不是因为我寻死的念头有所减轻,而是因为它们的情绪确实传递给了一只脚迈入黄泉里的我。想从时间中解脱,想从诅咒中解脱,可是死亡没能给它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那个情绪被我理解了以后,我却突然找到了我能生存下去的意义——我要帮这些亡灵从束缚中挣脱。这是出于同情还是自我的救赎我那时也搞不清楚,但这个念头出现了,我才看见了第二天,以及今后许多天的太阳。
“也是天不愿亡我,次日竟然是警卫厅每年一次上山搜集亡者骨骸的日子。我跟着他们下了山,后来就建造了这个神社请来畀沙门天的神像来供养。”
我听后大为震颤,虽然我仍然无法理解竹内他们究竟面临过怎样的心灵折磨,但是他最终选择了一条救赎死者的道路。
可是在我对他的称赞过后,他却摇摇头:
“别误会,我不是圣人。我也绝不感谢命运指给我这条路。我超度亡者,就是在超度我自己。讽刺的是,结果我还是没从枷锁中挣脱,只是将上面的木刺清理了一下戴得更舒服些。你听这声音。”
我和他都静默着,风裹挟着落叶将魍魉的呜咽不断地搬运过来。
“我在这哭泣声中找到了我自己。若有一天这声音消失了,我大概也会跟随着死去吧。”
我这才明白竹内在这廊下坐着冥思的原因。他的形体在这里,可他的灵魂在院外。它跟着魍魉一起哭泣,但那声音现在在我听来却不那么可怕了,不如说带了些圣洁的含义。它是魍魉的同类,却也不是,魍魉不是人类,可竹内已经确实是活生生的人了。
5、
“天亮后,那些鬼魅的声音一齐消失。树叶间隙中透过阳光和鸟叫,好像我的经历和亡者的哭声不过是一场幻觉。竹内送我到了车站,我从车窗向他道别时,他却已经转身走远了。公交驶过森林的边缘,我看着那林间阴森森的缝隙又想起了昨晚魍魉的声音。我很喜欢竹内这个人,也希望以后能再见到他。但我知道青木原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吞噬旅人的迷宫,我有幸虎口脱险,可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老师的故事讲完后,声音又回到了之前的随意。他继续从容的讲起教案中的内容,可从四周人呆滞的眼神中,我知道大家都还没回过神来。下课后,一群人涌到教室前面去询问故事的细节,将靠近讲台的走道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挤在我前前后后,就像现在我也被站台因列车停运而滞留的人潮挤得一样难以呼吸。
我在人群中看着隧道幽深的黑暗,想起有关魍魉的故事。
孔子说木石之怪夔,魍魉。淮南子里则说水泽之中生罔象。魍魉,罔象实则一物。又,本草纲目记载此怪好食人肝,这样一来形象确实对上了。被原生林催化而成的魍魉确实也吃腐尸的内脏。但这些都没有庄子所说的罔两形象。
罔两是影子边缘更淡的影子,它属于影子,而影子属于他物。物动则影动,影动而罔两动。它生生世世要依凭着别的事物才能存在。罔两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魍魉也一样,人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人会抗争,与对生而为人之宿命的无措感做着斗争。
可这站台上正视过自己生命的人有多少?他们是否产生过生命与自我错位的迷茫?倘若曾有过一点,我想他们就应该对生命本身更有敬意。
如此我宁愿相信,这片集体对自杀事件的沉默之下是有着沉思和惋惜的。人们有在哀悼一个曾经的斗士的失败。
但愿如此。
#:很抱歉,更正一个失误,比沙门天是佛教中的神,此文用在了神社中。但因所查到的咒语是比沙门天的所以就不做更改了,毕竟日本政府正式下达神佛分离令是在明治时期,在此以前日本的神道教和佛教信仰是相互掺杂的。害怕对读者有误导,特作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