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的操场是很热闹的。
塑胶跑道上,有积极锻炼的男生女生在一圈圈地跑步,耳朵上挂着耳机。
看台上,有卿卿我我的情侣坐着,聊得热火朝天。
操场中间的绿茵场上,踢足球的男孩们,尽情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奔来跑去。
“年轻真好啊。”曾经我挽着尧晖的胳膊,漫步于操场时,看着身边的学弟学妹们,也这样感慨着。
那时候,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说:“瞧你说的自己有多老似的。”
现在,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他。
“小心!”突然传来的一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只看到一个足球直直地冲着我飞来。
那个时候,我和尧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我眼看着足球直直地向我扑面而来,我闪躲不及,迎面被球击中,重重躺倒在地。
天旋地转间,我看到了一张俊帅的年轻脸庞出现在我视线上方,脸上布满焦灼和歉疚:“同学,你没事吗?”
因为这张脸,我的怒气一下子消除了大半,可是鼻子酸痛无比。他扶着我站了起来,我脑袋晕晕乎乎,看着围了几圈的观众,刚想说“没事”,就感觉到有两股滚烫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一个前来围观的姑娘指着我惊叫:“血,血啊~”
我用手一擦,真的是血。“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我也跟着大叫。我想知道,我的鼻子是否依然坚挺,我还能否闻到烧饼夹里脊的香味。
肇事男生慌了神,赶紧向旁边的围观者要来纸巾,帮我擦着血,一边说:“你的鼻子还在,还在。”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的,我多害怕从此之后变成塌鼻梁。
那个俊帅的男生一边道着歉一边拉着我去了校医室。医生简单看了看说,没大碍,只是肿了。
我还是很害怕,怕高挺的鼻子被压扁。男生盯着我看了看,笑了:“放心,你的鼻梁看上去变高了不少呢。”
回去宿舍的路上,我还抽抽搭搭。他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买了个烧饼夹里脊给我。一闻到那个熟悉的香味,我彻底放心了。我的鼻子还是那么灵光。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对你的鼻子还真紧张。”
我一边啃着饼一边没好气地说:“那当然,我可是要做娇兰的‘灵鼻子’,我的嗅觉可厉害了。你要是把我美丽而强大的鼻子打伤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又一次露出了迷人的笑:“我叫尧晖,在计算机系,如果你的鼻子有任何闪失,我来负责。”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并不浪漫的初遇。要对我鼻子负责的尧晖,渐渐地要对我的人生负责。
那个球并没有砸到我,从地面滚落。
“同学,麻烦把球踢回来。”有个长着清俊脸庞的少年冲着这边喊。
一个个子小小的瘦弱女生颤颤巍巍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踢了一脚。球纹丝不动,女孩儿却闪了一下。绿茵场上传来一阵哄笑。女孩儿的脸红了。
喊话的男生迅速跑过来,将球踢了回去,然后转身温柔地问道:“你没事吧。”
女孩儿摇了摇头,羞涩地低下了头。
看到这里,我转身离开。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也许又是一个浪漫故事的开始。希望他们幸福。只是,结局,不要像我和尧晖一样才好。
离开了我们经常在一起散步的操场,我又转了教室、餐厅和图书馆,在大学时光里,我和尧晖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几个地方。那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以为承诺了一辈子,就真的是一辈子。说好了不分开,就真的可以不用分开。
我从校门口乘上900路公交,去到近郊。那个时候,我们刚毕业,没有多少钱,只能在近郊的小区租一个面积不大的简陋房子居住。尧晖开始他的码农生涯,我也没去娇兰做“灵鼻子”,只在一个公司做着初级文员的工作,日子清苦却忙碌。但我们最喜欢的是,在周末,煮上一锅开水,做一锅DIY的火锅,把喜欢的菜统统扔进去。我喜欢的丸子和金针菇,他总是一筷子也不碰,一脸笑嘻嘻:“我会对你的火锅负责。”
小区里树影斑驳,过往的街坊彼此寒暄,放了学的孩子们背着书包一路跑着跳着笑着叫着往家的方向赶。
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沿着小区偏僻的小路前行,回顾着和尧晖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个时候,我们从小区门口买好了烧饼夹里脊回家,他会跟我说对未来的构想。
“我们会买一个大大的房子,装修全部由我设计。”然后他看了看我,“当然,家具全挑你喜欢的。”
那时候,我觉得他的愿景太过遥远,还不如我手上的烧饼来得实际。
而他,真的努力在赚钱攒钱,加班加点地工作,自己做好饭菜带到公司做午饭,出门只坐公交地铁尽量不打车。但对我,却从来都是大方得很。偷偷地买好各种时装和包包做惊喜送给我。而我,只会嘲笑吐槽他的直男审美。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是,我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年。
我知道,这三年里,他过得并不好。
他会在深夜里喝到烂醉,吐得一塌糊涂,还声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迫于父母的压力去相亲一个个陌生的女子,却总是一声不吭,让对方愤然离去。
他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当中,拼命三郎的劲头得到老板的赏识,升值加薪。
而且,我知道,他实现了他的梦想。买到了一所大大的房子,所有的装修设计由他自己一手完成。而那个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添置任何家具。
而我,却没有做成娇兰的“灵鼻子”。想来一事无成的我,站在他面前,还真的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呢。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得去见上他一面。
因为他,要结婚了。
婚宴厅前,放着他和新娘的巨幅婚纱写真。新娘很漂亮,和他很相配。听说,两人相识并不久,他的父母给了他很大的压力,甚至以死相逼,他才和这个女孩儿交往了。可能是终于发现这个女孩儿的好,他终于心甘情愿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而我,应该就算前任了吧。
三年了,我依然爱着他,依然没有忘记他,即使如此,我也从心里深深地祝福他。
哪怕新娘的名字并不是我,“雷靖蕾。”我悄悄念了几遍,记下了这个幸运的女孩的名字。
然后我看到他,在不远处招呼着过往亲朋。身着礼服的他格外英俊挺拔,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
我悄悄走进了婚宴厅,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
婚宴现场的布置,大方气派。这是我梦想中婚礼的模样,而这一切,却不属于我。
宾客们语笑嫣然,夸赞着新娘的貌美如花,夸赞着新郎的英俊潇洒,夸赞着他们的天作之合。而我的王子,在今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而我,却即将要离开。
席间有人悄悄问道:“新郎和新娘怎么认识的?”
“据说认识了没多久。”
“不是吧,听说尧晖在大学里就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个人感情好得很。”
“啊,你别乱说啊。那个不是这个,那个叫做朵岚,和现在的不是同一个。”
我听了,会心一笑。朵岚就是我,我就是朵岚。只是好久了,我的名字都没有和尧晖联系在一起了。
“啊?这样子啊。听说感情好得很呢,怎么会分手呢?”他们正说着,只听到司仪宣布:“仪式正式开始。”于是全场安静下来。
主角只有新郎和新娘。我看着他,看着尧晖一步步走向他的新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盛装的新娘笑颜如花。刹那间,我居然感到心在刺痛。
我的心,居然会痛!
我以为,三年前,我已经再也感受不到痛。
而此时,我感受到自己的心痛,比当年他的足球砸到我鼻子上还要痛。
比三年前的痛,还要痛!
他牵起她的手,给她套上了戒指。
我的泪流了下来。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流泪。
那种感觉酸酸的,和被足球砸到鼻子的酸楚不一样。
也和三年前流下的泪不同。
我想听到他说那声“I do”,可是现在他要对着另外一个女人说。
我不想听,我听不下去。我转身想要离开。
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我愿意一生对你负责,朵岚。”
宾客们炸开了锅。有人惊慌失措地问:“朵岚是谁?”
新娘叫做雷靖蕾,我刚刚背过的名字。
雷靖蕾把手中的捧花掼在尧晖身上,大吼一声:“原来在你眼里,我永远比不上那个死人!”
她取下了手上的戒指,扔到地上,拎起婚纱的裙摆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忙着安抚宾客。
而尧晖默默捡起地上的戒指,拿在手里摩挲着。
我凑过去,仔细地看,戒指的内里清晰地刻着“DL&YH”,那是我们名字的首字母。
他把戒指凑到唇边亲吻着,我听到他喃喃自语:“对不起,我这一生终究只能对一个人负责。”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花的名字》中,主角芽衣子早已去世多年,却仍停留在她深爱的亲人朋友们身边。芽衣子的妈妈对她的弟弟说,“芽衣子那么迷糊,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吧。”
而芽衣子却轻声说:“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
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死在了三年前,这种事情我还是记得的。
我和尧晖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分手呢?
三年前,我们在街头偶遇有人持刀抢劫。尧晖挺身而出,见义勇为,可是歹人居然有同伙。趁其不备,就拿着刀冲了上来。
那时,我挡在了尧晖前面,利刃贯穿了我的身体。我看着鲜血流了出来,躺倒在尧晖的怀里。
我很痛,痛到说不出话来。
我流下了泪。
我很难过,不是因为死亡而难过,而是因为要离开他而难过。
“不要离开我,我会对你负责啊。”他哀求着,脸庞清俊一如我们初见时。
我从未怀疑过他,他答应我的都已经一一兑现。而我,却无能为力。
甚至没有等到救护车来,我就已经在尧晖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
之后的三年里,我以自己的形式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心疼着,却无何奈何,无计可施。
我的话他听不到,我的样子他也看不到,甚至连我的存在他也不知道。
可是,就是这样的陪伴也并非永久。我马上就要彻底离开了,对这个世界永远说再见。在离开之前,我想参加他的婚礼,想亲眼确定他未来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始料未及。
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不假思索,他脱口而出的,是我的名字。
那个承诺用一生为我负责的人,终究没有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