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是经典的名篇，很早就在跟学生的讲课里假装很了解。（是的，此前我没有读过。哪怕无数的大师向我们力荐。但对于从前的我它的魅力远没有世俗的逛街麻将那样让我能抽出时间来亲近他们）当奇妙的教学生涯接近尾声时，突然对一切经典的东西却有了痴迷的兴趣。只是晚熟也太晚了点儿，常感觉你所正在迷恋的只是别人在十八岁就已经追过的名星一样。就算恶补也来不及了。也许知道来不及，就没了攀比，因而显得沉静而自在，自在里的陶醉怕是最怡人的吧。
机缘凑巧。带着学生重读《傳雷家书》时，发现傳雷多次用克里斯朵夫的人生来激励傳聪，心里当然萌发了对《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探究竟的愿望。只是仍然是忙，各种不得已的理由让你无法有时间来亲近它。而晚熟的代价是身体的不匹配，你想使劲儿追一程，可眼花了，气喘了，腿关节不能受重力了，不休整不行，竭泽而渔的结果更严重。还好，我发现了读书369。可以在不用眼睛时同样亲近经典，而且可利用一切无聊的时间。比如等公交，比如打点滴。就这样在听完了《追风筝的人》之后，又走进了《约翰克里斯朵夫》。
出去散步时打开广播。很美妙！一点小雨，丝丝弥漫，天空里带点儿蓝灰，四围里是点儿迷蒙。如果眼睛稍稍停留一块儿地方，你就会有暗自的小欣喜：树叶上滚动的水珠里，亮晶晶的闪动生意撺动的欢乐，而那雨水温润里的映山红，总让你想起娇媚的豆蔻的脸。撑一把洋伞，让雨的帘幕和雨点的柔曲让尘嚣隔离，心只在耳边的起伏的声音里抑扬顿挫，人在克里斯朵夫的生活里来来往往。在他触动琴键的音符里捕捉艺术的精灵；在他戒尺的鞭打里绝望仇恨；在他与父亲的斗法里希冀着小孩的无赖的把戏得逞；又在他被祖父发现天才呵护天才里感到被理解被尊重的幸运。
故事里最打动我们 的总是链接生活的部分。是的，对于一个天才的发现与培养是多么吸引一个教者去关注和琢磨。
每一个孩子都是天才。每一个教师都是发现天才的天才，但稍不留神便会变成扼杀天才的刽子手。
约翰·克里斯朵夫，一个厨娘肚子里掉下来的孩子。起初连他亲生父亲也没觉得他有什么音乐的天分。然而当某一天心情舒畅的父亲偶然对他注视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在自发玩乐时，触碰破钢琴的琴键时的乐音里竟然有一种晨光般的闪烁。那一刻父亲如掘金者发现金矿般的惊喜若狂。
从此，一个阴险周密的计划不动声色地展开。
起初，约翰·克里斯朵夫沉浸在父亲殷切备至的教导里。当一切新鲜的东西进入他的头脑里的时候，他感觉那些琴键和音阶像童话里的战队，变幻着奇妙的战术和阵形，痛快淋漓地驰聘飞奔。他在父亲异乎寻常的关爱和陪伴里快乐，在音乐的奇异的造型和组合里踊跃。然而，好景不长，这种欢乐很快消退。那是在一遍又一遍为了成为一个好的钢琴家的要精准弹奏装饰音时消失的，是在父亲为他对枯燥刻板的练习反抗时施加地吼叫和鞭打里消失的。最严重的是当父亲气急败坏地把他踢出门外时，他甚至为了报复父亲想到了自杀。他在自己幻想的自杀的剧幕里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在看到父母悲恸欲绝时有丁点儿的惭愧，而满是快意，报复的快意。
那是那刻，我想到了我、我们教师、我们家长、我们学生、我们的教学、我们的考试、我们人才选拔制度。
当我们像克里斯朵夫的父亲一样，教育教学的目的定为一个可以规划的雕刻的目标或模子时，一切的教育都成了精准的训练。像训练一只猎狗的精确反射，手段就是成千上万次的反射机制的建构，或者用以辅助的威逼或利诱。如果再配以情深似海含辛茹苦敬业勤勉等等的情怀与真情，我们的孩子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为刻苦训练那只精准反射的猎狗，让我们这些训养员无比荣光；要么因反抗而被虐杀，成为以爱这个最温情武器的谋杀牺牲品。
功利的教育，模式的教育，是对孩子天才与梦想的谋杀利器。约翰·克里斯朵夫是这样，方仲永也是这样。
幸运！幸运！无比幸运！
约翰·克里斯朵夫，有一个那样的爷爷。一个失意的指挥家的爷爷。是爷爷，不是父亲，如果是父亲，怕约翰就没有这份幸运了。我想起了《经典咏流传》里的赵家靖云一家。爷爷说：“我只管宠孙子，教育子女是他们父母的事。”或许约翰·密歇尔，正是由于是爷爷吧，他才没有那么强的责任，也就没有那么直接地功利要给孙子找一碗饭吃，要约孙子给一个家族辉煌的重任。
当爷爷摒弃这一切功利的时候，他在散步时给克里斯朵夫讲历史。在历史的故事里，把崇高与卑劣讲进了克里斯朵夫的心里。当他看见约翰·克里斯朵夫那天因为训练而哭泣时，他的一番话是那样莫名地给了克里斯朵夫一种奇妙的力量。他对克里斯朵夫说，为了有一天你所做的事给自己和他人在痛哭时以抚慰，吃点苦是值得的。或许克里斯朵夫当时并不明白那一种力量是什么，可就是让他觉得自己吃的苦也有了一点儿功利外的意义。如果放在今天我们看来，或许那是神圣，或许是自我私利之外的为他人的崇高和庄严吧。
祖父密歇尔开始关注自己的孙子。
不过，不同的是，祖父的方式与父亲大不一样，或者完全不一样。他带孙子去参加世界著名大师哈里斯的专场演奏会。结果，克里斯朵夫对着大师，讲出了自己的愿望：“我要成为你这样的音乐家。”约翰当然骄傲和欣慰得很。但是，却没有像我们今天一样去给孙子找名师做导师，也没有给孙子报培训班一对一辅导。他只是从那天之后，在孙子独自玩乐时，聆听了孙子随口哼出的曲子。当他止不住欣喜若狂地向孙子打听：“你唱的是什么？”克里斯朵夫对自己下意识的音乐创作根本不自知，当然只是照实说：“我不知道啊。”祖父没有责怪他，更没有惊扰他，无事一般走开了。孙子仍然沉浸在自己过家家般的游戏里。把几把凳子围成一圈，演唱起自己的歌剧。孙子兴致盎然。祖父似无意却有心。他只是把孙子的门半掩，侧耳倾听着孙子即兴哼唱。当孙子的玩乐终于停下来时，他走过来，拿着一张用美丽的花体字手写的乐谱。他似乎很平静，然而喜悦藏不住地从眼睛里泄露出来。他说：“孩子，来，把它弹奏出来。”当孩子好奇地让乐谱从钢琴上流泻出来时，他惊奇地望着祖父。祖父发问了：“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不知道啊。”“你没有见过吗?你没觉得熟？”“好像见过……”“这是你的，你的咏叹调，你的小步舞曲，你的……”孙子瞪大眼睛望着爷爷。那一刻，他多么骄傲，爷爷多么以他骄傲，以他为喜悦。不仅是被赞美，还有欢乐弥漫时亲情的包围。
听到这里，我突然领悟到。好的教育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简洁。
天才的成长，只是要你不去施加。只是给他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你要做的是凝视，是倾听，是帮他去发现，去给以他为傲的赏识，去潜移默化给他拓宽视野的见识。这就足够！
功利，模式，饭碗，见鬼去吧！你的诱惑下出来的只是猎狗，而没有人，没有人的快乐，没有人的幸福，没有人的精神的成长，更没有天才的创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