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里的五大恶人,我唯一完全不能沟通的便是排名第二的江。自幼儿园时期初见他,我便总在他乌黑的脸上读出野兽发疯之前的抽搐,还有两句话:“我不好惹”和“我想杀了你”。
江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动作:从一个蓝灰色封皮的美术本里胡乱拽下来一张白纸,狠狠地拍在桌上,三下两下折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当做枪,对着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妄图一枪一枪击毙我们,随后跑到院子里大声呼喊着他向往的未来:“抽烟!喝酒!耍流氓!”
小学一入学,我发现这只黑熊精竟还是我的同学。毕竟多年未见,在上厕所时我便主动和他打了招呼:“咱俩是一个幼儿园的,还记得么?”
这厮的脸真个生得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两颗白眼仁便格外明显,紫黑色的厚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疑惑地问了句:“啊?”便不再理我,一声长啸之后,迅速转身抓着小男生小旭的头撞向另一个人的后脑勺。
小旭的眼泪簌簌而下,呜咽道:“我要是不给你告老师……才、才、才怪呢!”说罢抽噎着奔了出去。
我人生第一次主动和江沟通,便以这般局面结束。
此后一个学期,我几乎和江没有过任何交集,直至班主任朱老师一次心血来潮的调座位,让江坐到了我的前座。
只要老师不在,江便要挑衅于我,挥着拳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终于说出了他平生对我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信不信……那个那个……我他妈一拳头能打死你?”
我人生中各个阶段中,在每个群体中都表现得与世无争,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情况愈加明显。诚然,与世无争这个说法是种美化,说白了便是㞞(现在一般写成“怂”)。
绝大多数成年人都不会去欺凌群体中那个与世无争的人,起码不会是热暴力。但是,儿童的恶向来毫无来由,是兽性的恶。
我承认这般说法有失偏颇。
毕竟兽类攻击其他生物是为了觅食、领土和繁殖权。而人类的儿童作恶主要是为了快感。损人不利己之事怕是只有人类才做得出来。
我并未理他,那厮毫无智商,兴许这阵子疯病发完了,便不再向我发难。可是,过了十分钟,江开始疯狂地用他那狗熊一般都身躯向后面挤,挤得我无法起身。我的桌子被他挤得翘将起来,并随着他的呼吸不住晃动。
他转了过来,并且问候了我全家。
坐在附近的小蒋带着小桑等人笑着问我:“是不是怕他?”
我确实怕他,因为我不喜欢打架,也没打过架,不想惹上这种人再卷入无休无止的报复行动。
下课后,我去找了朱老师给我调个座位。虽然已经生活在粪坑里,但仍想找个没有生蛆的地方。朱老师推了推脸上早已承受不住的大眼镜:“你是班干部,得帮助差生啊。”学校都教育不了的人指望我这区区小组长帮助?我很无助,又无奈,便将江当日所为和盘托出。
朱老师表示:“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说他。”
当我回到教室往座位上走时,看见江瞪着眼睛摇头晃脑故意挑衅道:“晚上我找十个人打你。”
那日起,我活得谨小慎微,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刻担心着江说的十个人,并盘算了好几个逃跑路线和求救方式。
我更加不爱上学了。
江脖子上顶着那东西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大脑,一切说过的话可能都记不住,那十个人始终也没出现。
如此这般过了数日,江对我的辱骂开始有了实质内容。现在想来,之前的一星期,类似列强对大清国这东方大国的各种试探。
江试探成功了,他心里已认定了我这个人欺负起来是极具快感的。他愈骂愈激烈,脏字与侮辱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骂着骂着便累了,他已经开始对我动手了,拳头好几次挥到我的眼前。我的躲闪教他既兴奋又愤怒,于是动作愈加猛烈,开始掐我的脖子。
这一刹那我真的慌了!
我想用脚踹他,但是有桌子隔着。我被他死死地按在椅子上,几乎站不起身来。我恍惚中听见小蒋仍在贱笑:“江,你他妈也不行啊!还打不过他啊?”再后来的加油声具体是谁喊的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狠狠地咬了江的手一口,这算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吃屎了吧。
江的手被我咬出血了,这等禽兽居然也能不停地咒骂我是疯狗,进而要对我进行第二轮更猛烈的攻击。我想明白了,既然出手了就要有持续攻击的理念,不然他的报复会更严重。
今儿个就今儿个了!
趁着他短暂的后退,我随手抄起了我的铁文具盒,奋进周身的气力。
“啪!”
原来这等禽兽的血也是红色的,自他的眼角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哭了,哭得如丧考妣,哭嚎中夹杂着一句:“毛了!”
我杀红眼了,继续一下一下用文具盒砸他的脸,面前迸溅的是他的鲜血、眼泪还是口水已经豪不重要了。他像疯了一样在那嚎叫,乱抓。
那个瞬间,我的确起了杀心。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杀了他,至于会是什么后果,完全没想。
也许是怕我杀人,好几个同学把我们俩拉开了,几个女生去找了朱老师。
教室里惊叹声、加油声、叫好声次第袭来,不绝于耳,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被朱老师叫到办公室审问时,我没有回避任何脏字,一五一十地复将事情经过讲给她。朱老师怒道:“真没想到你也打架,你能耐了啊!有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我当时早已豁出去了,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说话已经开始颤抖:“我没告诉你么?你管了么?”
这一句话,直教朱老师哑口无言,早已准备好的批评我的词被生吞了回去。
后来,经过朱老师调解,我父母带着我去江家道歉。具体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印象最深的那个画面是我妈举起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十块钱:“给你家孩子看看病去。”
江的母亲没要任何赔偿,想来是江惹事太多,已然习惯了吧。
记得当晚,我妈对我说:“你做得对,遇到这种事老师不会管你,就得往死里打他。”
那日之后,我本以为江会对我展开一系列的报复行为。但无论小蒋如何到处传言江被我打哭了的事,江都没再对我说过一句不敬的话。
而且,这厮还会对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