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修改完这篇文章,已过了12月25号的零时。血压升高,头脑发懵。我在黑茫茫的夜色里,想念那些牛、羊、狗等牲灵,想念人畜共处的村庄,更想念泥土下的父亲和母亲。
今夜,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不是因为圣诞节的到来,而是为了远去的村庄……)
橘红色的夕阳缓缓的沉下去,小村里袅袅的炊烟渐次升起来,树上的蝉儿吱吱的唱着暮歌,空气中细小的纹蚋嗡嗡着撞人的脸,一个一个的村人扛着锄头往家去,田野里渐渐消失了人迹。接下来,整个村庄便开始热闹起来。
这时,你听吧。哞——,哞——,牛昂着脖子等待主人归来;昂唧昂唧——,叫驴子伸长脖子,粗声粗气的搭腔配调;而且这声音会传染似的,一驴始叫,其他的驴也跟着接二连三的叫起来。大声大气,一声长似一声,高低有韵,驴很爱表现自己,以引起主人的重视。
狗也是不甘示弱的,坐在自家的门前。当看到扛着锄头归来的主人时,狗便欣喜若狂的奔过去,先汪汪汪地叫几声,又摇头摆尾的迎上去,上蹿下跳的亲昵主人。圈里的猪听到狗叫声,呆头呆脑的走出圈外,哼唧了几声,不知道是想看看家人,还是饿了要吃糠咽菜。母鸡在门口咕咕的叫唤着,叽叽喳喳的小鸡们便在母鸡妈妈的引领下,拥挤着进了院子。大红公鸡是不安分的公子哥,昂首挺胸,左顾右盼着,发出轻轻的咯咯声,斜着身子轻挪脚步,想挤兑母鸡。母鸡可不是好惹的,还有一群孩子要保护呢,她勇敢的昂起头,使劲的朝公鸡的脖子上啄了一下,公鸡痛的灰溜溜的躲开了。
人归牛叫,鸡鸭和鸣,这样的情景,构成了我童年乡村生动有趣的暮色画卷,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样平静祥和而又充满农家气息的田园风景,不只为陶渊明笔下所独有,在那些远去的村庄里也曾经存在过。而我——,就在这样的村庄里生活过。
打我记事起,家里每年都会喂一头猪。一般在农历的正二月,父亲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头小猪仔,十二月前后又赶到集市上卖掉。小时候能吃上一顿猪肉,是难得的奢侈享受,只有中秋节和过年时,才能一饱口福。我喜欢吃猪肉,但我并不喜欢喂猪,因为猪黑而脏,还会发出哼唧哼唧的沉闷叫声,整天懒洋洋的睡大觉,是典型的不劳而获者。有时我把从田野里割来的猪草倒在猪圈里,连看都不看猪一眼,转身就走了。
可父亲和母亲都喜欢猪。猪生病不吃食,父亲一大早就起床,跑到东边三里远的小郭庄,叫来兽医郭成林给我家猪打针喂药。父亲经常把猪圈打扫的干干净净,又把猪拱起的地面平整齐,冬天时,他又会取些细软的泥土放在猪圈里,撒上一层麦糠,让猪温暖舒适的睡在上面。当看到猪长大要出栏的时候,父亲就会把菜园里干黄的白菜帮撕扯一小抱给猪吃,有时他会蹲在猪圈旁边,认真的看着猪,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母亲爱猪主要表现在一天三次亲自端食喂猪,她把斩断的碎草、剁碎的红薯秧放在猪盆里,再倒入吃剩的红薯皮、剩馍头和刷锅水给猪吃。当猪象个饿汉似的吧叽吧叽吞食时,母亲就站在旁边看着;当猪菜被拱出盆外时,母亲会弯下腰,捡起来,重新放在盆里,看着猪一点不剩地吃完。
父亲和母亲那么爱猪,是因为一年辛苦喂猪换来的钱,是我家一笔非常重要的收入,它意味着我和弟弟的学费,意味着我们姊妹过年时的花衣裳。
最难忘的就是卖猪那一天。母亲起了个大早,烫麦麸,烀一锅红薯。母亲对父亲说:“给猪吃的饱饱的,多卖二斤钱。”在那天早晨,猪吃到了它一生中最饱最好的一顿美食。早饭后,父亲穿上平时很少穿的大半新的蓝布褂,一手牵着猪,一手拿着小棍,晃悠悠的赶着猪往集市上去。直到日头偏西,我们都吃过了午饭,父亲才回到家。父亲见到母亲说:“猪吃的太多了,路上拉了两泡屎,白喂了他一大盆白芋(指红薯)。”不过,让我高兴的是,父亲从集镇公社的食堂里买回来三个白面馒头。当父亲拿出那三个馒头时,我的眼睛忽然像遇到了吸铁石,一下子被吸过去了。那三个馒头又白又细,像队长漂亮大女儿的脸一样白嫩好看。我紧紧的盯住三个馒头不放,嘴里咕噜咕噜的犯清水,我多想立即吃到那白面馒头啊!每天嚼着粗糙的玉米面饼、坚如铁的红薯窝窝头,那雪白的麦面馒头,简直就是美味好吃的奢侈美食啊!
母亲把一个馒头分成三块,给二姐、我和四妹各一块,又把一个馒头掰为两块,给弟弟和小妹各一半,还剩一个收起来了。我拿着那三分之一的馍块,多想一口吞下去,但我舍不得,我哪能舍得呢?一下吃完,不就不能长时间地享受到白面馍的美味了吗?我用手从馍边上掐一点放在嘴里,慢慢的品尝,像是尝到了猪肉的美味;磨蹭了一会儿,又再掐一点,放在嘴里品咂着。然后用纸包起来,放在书包里,过一两个钟头,拿出来,掐一点放在嘴里美滋滋的咂磨着。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掐着,第二天上午时,那三分之一的馒头块还是被掐完了。于是我就想着剩下的那一个,它不知被母亲收到哪去了。第三天,当母亲拿出那个白面馒头,要分给弟弟和小妹吃时,我迅速的出现在了母亲的身边。这样,好吃的我又分到了一小块,品咂了大半天。
这样的记忆,是猪带给我的。我虽然不喜欢猪,但我得感谢它,它让我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吃到了不足半块的白面馒头。
一头头的猪进入我家,又一年年被卖掉。我家曾在春节前杀过一头猪,在杀猪匠把刀子捅进猪脖子时,猪也痛苦地哀嚎过。但它再肥大也犟不过人,一只只猪都死在别人的刀下。杀猪匠杀猪时,代替猪说:我是农家一道菜,杀我也不怪。猪与人相处一年半载,又成为人嘴里的美食,这是猪的命运。
羊的生命,可能比猪要长久些。羊比猪干净,羊肉比猪肉稀罕,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我从未吃过羊肉,猪肉都吃不上,哪有羊肉吃呢?在12岁那年,我家养过一只雪白的小羊,它毛色白净,眼神清澈,我第一眼见到它就喜欢上了。我割草给它吃,星期天又会牵着它去路边沟旁啃草。它被拴在门前不远处的一棵椿树下,见我背着书包放学时,冲着我咩咩咩地叫。放下书包,我走到小羊身边,摸着它的头说:“小白羊,快长大,长大卖钱做花花。”小白羊眨着清亮的眼睛看着我,似懂非懂的。“花花”指花衣裳,我经常穿二姐褪下的旧衣,我多么渴望能有一件新衣裳啊!
这只白羊是春天买回来的,冬天被卖掉了。因为缺草少食,它身上干瘦,只有大腿处能捏到一小块肉。当父亲牵着白羊走的时候,它的眼睛里满是幽怨,它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我跟在白羊的后面,走到西南角汪塘的堤岸上,站在那里,看着父亲的身影和他身边的那点白,慢慢地消失在小路的远处,久久不肯离去。与羊相处了大半年,它也和猪一样,成了别人口中的美食。
牛给我的记忆比羊长久。从我记事开始,村东头李仁敬大儿媳家的门西旁,就是四间宽的牛屋,屋前是两排对面的牛棚,每天都有十来头牛站在棚下,低着头吃草。那是生产队里的牛,由牛屋西边的李侠福和东边李仁敬的长孙李厚财两人看管喂养。
牛真正进入我家,是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一家一户,耕种、打场都要牛,父亲和母亲商量,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头大黄牛。父亲把黄牛带回家,拴在门前十来米远的椿树上,西邻的达福叔、私塾小爹和东邻的标福叔,都聚拢到椿树下看牛,他们夸奖牛膘壮,说父亲的眼力好。父亲从前屋里端来半盆水给牛喝,大热天的,走了五六里路,牛渴了,嗞嗞嗞地喝着水。父亲拍着牛屁股,自豪地对乡邻说:“我赶了三个集,东瞅西看的,才挑中的这头黄牛。”他还说:“牛牙口好,四腿壮,是拉犁的好料子。”
牛买回来的第二天,父亲用几根木棍搭起了牛棚,又请达福叔帮忙,到集市上买回几块长条石,支起了牛槽,再从东边的老山运回几块不大的青石,铺在牛槽北边的泥地上。这样,下雨天时,牛立于棚下,既不会淋雨,也不会踩泥。父亲视牛为亲人,优待他,就像疼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父亲一生勤劳,他几乎每天都是村庄里起的最早的人。起床后,他把睡在牛棚南面一小片空地上的牛,牵到槽边,拴在木柱上,用铁锨把一泡一泡的牛粪扔进猪圈前的粪坑里。然后到南面的草垛边取草,那里有昨天傍晚铡好的麦草,父亲把麦草放在一个网状镂空的铁篮里,加入少量的青草,提到汪塘里淘几下,倒入牛槽里,再拌上少量的麦麸喂牛。大多时候,一天给牛喂两遍,早晨和傍晚各一次,如果用牛犁地,中午也会给它添加一次草料。
夏天的傍晚,父亲从田地里干农活回到家里,放下锄头,便开始淘草喂牛。我家屋上袅袅的炊烟升起来,母亲在前屋里烧锅做饭,父亲则在牛槽边弯着腰,低着头,把瓢里的麦麸撒在草料上,用一根干净的木棍掺拌草料。大黄牛等不及了,父亲的草料还没办好,牛就开始拼命的吃起来。牛吃过了草,就悠闲的站在牛棚下,摇着头,甩动着尾巴赶苍蝇。父亲放下瓢和木棍,蹲在牛棚南边栓牛的木撅子旁边,吧嗒吧嗒的抽旱烟,认真专注地看着牛,牛有时也抬起头,与父亲对视几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内容再交流。
当父亲把牛拴在木撅上时,牛满足的侧身躺在地上,嘴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咂咂声,这是牛在反刍草料。而父亲则在牛棚下,用清澈的井水冲洗牛槽,又用刷子把里面的碎草屑刷干净。夏天炎热,牛槽的底部余下牛没吃尽喝净的少量黄色草料和剩水,一夜之后会发出酸腐的味道,父亲每晚都会给牛槽冲洗干净。
那时,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认真的对待一头牛,为何要给他搭建那么凉爽的棚子,为何要给一头牲口创造那么好的吃食环境。长大后,我才懂得,我们一家人吃的粮食都离不开这头大黄牛啊!耕地,播种,拉麦,打场,我家的每一块地里都留下了黄牛的脚印;通向我家地里的每一条小路上,都留下了牛的蹄纹;我家的晒场上,到处都是黄牛拉着石磙走过的足迹。父亲看着吃草的牛,满眼疼爱;父亲站在大块地的犁耙上,拽着牛缰绳,虎虎生风;父亲拉着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平板车麦子,和牛一起向前,脖子上青筋突起;父亲在打麦场上牵着牛,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有时会挥动鞭子,吆喝着牛,却舍不得打他……
牛像父亲的儿子,父亲是那么的疼惜他;牛又像父亲的父亲,帮助我们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而在我眼里,父亲又像那头老黄牛,默默无闻、勤劳奉献了一生。在母亲离去后的近30年时间里,他不仅用消瘦的双肩,独自扛起了一个家,培养我上大学,还操办了五个子女的婚事,直到82岁离世的前一个月,父亲还在劳作。
刘亮程在《人畜共居的村庄》一文里写道:“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待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是的,我儿时记忆中的黄牛没有走远,我喂过的那头小白羊没有走远,还有那些猪、鸡、狗等牲灵,虽然印象模糊了,也曾与我们一家人发生过某种联系,和我们共处是一家过。
父亲和母亲更没有走远,他们一直活在我的生命里,像坚硬的树根一样拔不去。父亲勤劳坚韧,吃苦耐劳,我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牛的身影,从牛的身上又看清了父亲,看到了千千万万像父亲一样苦难、勤劳、奉献的中国农民的身影。
2017.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