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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洒着小雪粒,打在脸上后迅速弹开,脸痒痒的,弄的心也痒痒的。千禧不喜欢雪粒这种不伦不类的结晶,曾经每年冬天如期而至的鹅毛大雪像背井离乡的乡民,回来探亲也只做稍事停留,留下的只有衣角幻化成的小雪粒,像焊工正在进行着的电焊作业,白色的火花断断续续仿佛烟火般撒向大地,落在地上的瞬间随即化为乌有。千禧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左胳膊肘支在坑坑洼洼的桌面,手托着腮,侧脸看着窗外雾蒙蒙的一片,感觉世界像被雾状的青纱遮挡的严严实实,不管从哪个角度使劲儿望过去,都看不到轻纱内实质性的世界。他烦透了这儿的气候,僵冷、模糊。千禧站起身想打开窗户透透气,推开窗户的同时,湿漉漉的气体便伴随着云雾毫不客气的顺着窗缝钻进来,在屋子内伸展、弥漫。
“砰”的一声响,窗户撞击在窗框上,被千禧果断的锁起来,就像毫不犹豫一刀斩下蛇的尾巴,溜进屋里的雾气被截断了来路,很快烟消云散不见行踪。千禧从柜子里拿出一张2开大的黄纸铺在桌子上,纸张哗啦作响显得格外刺耳。这种纸又脆又薄,吸水性差,与普通纸张特有的韧性背道而驰,似乎只是为了与别的纸张形成强烈的对比而存在于此。因为廉价,风一吹就会被撕成数十屡,张着大嘴哇啦哇啦的呱噪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千禧拿起毛笔,在墨盒边洇了洇,工整地在大黄纸上写下:
失物招领
2018年1月2日至2月22日丢失物品总结如下: 穿着类:围巾、口罩、假发、
生活用品类:暖身贴、耳机、避孕套、假睫毛
纸张类:素描本、故事汇
招领时间:2月22日—3月1日
招领地点:山阜站失物管理处
认领者需出示身份证或其他有效证件
山阜村村公所106室失物认领处
2018/2/22
写毕,他捏起黄纸上边的两个角,拿到取暖用的小太阳前烘干,在热气的烘烤下一股墨汁专有的臭味直冲鼻孔,千禧喜欢这种气味,这是一种行将消失的味道。几分钟后,他拿着胶水和黄纸走出房门,向大门口走去。大门正中廊檐下竖着一块大看板,千禧将失物认领的告示贴在看板有关村委会选举的公告之上。他稍微退后两步检查一番,字的大小正合适,既不拥挤,也不稀松,整整齐齐有规律的排列在黄纸上。他写这玩意儿已经写了两年半,驾轻就熟,几乎没出过任何纰漏。千禧转过身抬头看了看灰色的世界,又向马路的左右两边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天气没人愿意出门,都在暖和的地方找乐子,千禧想。他往上拽了拽外套的领子小跑进楼内。
这栋建筑,分为两层,每层有大约10个房间,失物认领便独占一间。建筑的正门口挂着乡公所的牌子,楼里有文化广播站、计生办、经贸站等等一些连千禧也搞不明白的办公室。他在这里不是正式员工,而是以学杂工的身份出现,负责最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说简单点,就是将失物归置在一起,写出告示,等着人来领罢了。如果非要说有一点点含有技术因素的话,那就是毛笔字了。千禧的字不但写的漂亮还曾经在乡上得过一等奖。可这既不能作为将来谋生的手段,更无法将它延续下去。市面上卖毛笔墨水的店铺似乎都少了起来。就连过年时的对联也很少用毛笔写了,全是清一色的印刷品。对此,千禧从没说过什么,只是感慨这一文化形式的落寞。他喜欢写字,不管用什么工具,只要是亲手在纸上一撇一捺的勾勒出字的形态,他就会得到某种满足。
千禧所在的山阜村很普通,极致的普通。不是名人故居、旅游景点,也不盛产高回报的农作物。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连同周边的另外两个村落,也不过一百多户。躲在山沟沟里的这个地方似乎与世几乎隔绝,连神也懒的眷顾。原先在稍大一些的邻村设有一处火车站台,但不知怎的火车站在一夜间变成了破旧陈腐的装饰品,好像所有经过此地的列车都在同一时间商量好似的齐刷刷的消失在这个车站,只剩下孤灯挑尽的站台寄托着村人的希望,装点着显得更加落魄的乡村。村民只剩几十户孤寡老人兀自留守。唯有离这里10来里地的长途汽车站还显的稍稍热闹些,千禧每天都要走过一段狭长的土路乘坐这里的公车去县城上学。除此之外,周边的村民也会利用这唯一的交通工具去县城做些小买卖,或者在特定的日子去赶集采买一些吃穿用度。每年寒暑假偶尔会来几个美术专业的学生来山阜村写写画画,虽然人数少的可怜,有时全年都不曾看到一个生面孔,但对千禧来说,那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一件事情。他们带来的是来自城市的气息,是千禧未知的气息。他由衷的羡慕他们,像耄耋之人渴望青春一样渴望着他们带来的所有自己不了解的新鲜事物。
有次一位学生来山阜村写生,千禧好奇的站在正在埋头专心画画的学生后面问道,“这是油画么?”
学生停下画笔,微微侧过头,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白皙的皮肤使千禧眼前一亮,像一束光照进这灰蒙蒙的村子,学生眼神坚定且深邃,高耸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微微嘟起的嘴唇。学生抬起眼皮一上一下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随即将脸扭至正前方,执起画笔继续在画纸上描摹,过了10几秒后说道,“不是油画,是水粉画”。千禧心里一顿,听声音原来是男生,但那清秀的长相与女生一般别无二致。
兴许是男学生觉得身后的人有点奇怪,随即扭过头像确认似的再次看了一眼千禧,加以补充说明般说道,“水粉写生,能锻炼画者的观察力和理解力”。说完便将视线投入远处的群山中,仿佛整个身心都于山融合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那将来你就是画家喽,这是喜欢画画的人都怀揣着的梦想吧。”千禧问。
或许男学生已经开始后悔刚刚说的太多,他可能认为对一个门外汉的千禧解释这么多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意义。或许他并不想和千禧讨论梦想什么的。便继续专心投入的作画,不做任何理会。
千禧似乎并不渴望得到回答,继续说道,“梦想到底该不该实现呢,实现梦想之后的人生比起之前追逐的梦想,是不是实现梦想更为可怕呢,实现的过程也就是丧失的过程吧。”这句话也许是千禧说给学生听的,也许又是说给自己听的,或者两者都有,他也不确定是哪一种,也许他只是想对什么人说出这番话而已,至于对方具体是谁,可能并不重要。千禧凝视了一番水粉画中似像非像的山阜村,转身离去。
他非常羡慕有一技之长、具有才华的人。如果人生是一棵无色的大树,会画画这一点就在无色的树干上延伸出一条颜色,如果口才很犀利,又会延伸出一条颜色,即使很擅长烹饪,也会延伸出一条不一样的色彩。他认为人生或许就是由这些看不见的一条条色彩组合而成,形成一棵缤纷的大树。如同彩虹,有彩虹的世界,是美轮美奂无法替代的。他不知道自己会写毛笔字算不算是一种颜色,如果算,那也是顶不起眼的颜色,千禧想。
千禧看不出这个小山村有什么特别之处,特意跑来写生。除了稀稀拉拉饱经沧桑的砖瓦房和无精打采散养的家畜外,他怎么也瞧不出这里有使人驻足停留的什么东西。无论怎么用心观察和理解,都只能感受到一个“穷”字。
听老人说原来人要比现在多很多,虽然穷,但村里人丁兴旺,尤其赶上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全村的所有村民都会吆喝着忙活起来。但改革开放后农民都进城打工赚钱,像撒了链条的狗似的,蹿的不见踪影。混的好一点的,会把父母接出去一起住,但大多数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已经相当不易,闹的村子文齐武不齐。老人说,一个人要是断了根,就如同丢了三魂七魄般,再想找回来很难。不管老人说什么,千禧依旧羡慕那些撒出去的狗,看着贫瘠的薄田,暗想自己迟早也会变成不受链条束缚的,无拘无束的狗。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