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谱
——读警世恒言讲历史故事
作者:王珊
话说大宋景佑年间,太湖中间有东西两座山。两山之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迎来过往,必乘舟楫。两山之人善于货殖,俱为商贾之家。故此,江湖上有个称呼,叫做“钻天洞庭”。
西洞庭有个富家,名叫高赞。家道殷实,儿女双全。女儿蓝灵儿尤为出色,琴棋书画,聪颖美艳,深得高赞喜爱。高赞疼爱女儿,不舍将她潦草许配,故放出话去,定要亲力亲为,精挑细选,拣寻个貌似潘安学高八斗的读书人配做女婿。聘礼薄厚不论,家道贫富不嫌,只要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具恭迎前来说亲。
苏州府吴江县有个书香世家的秀士叫宋铭,生得一表人才,又饱读诗书、广知古今。无奈幼时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故此年当弱冠,仍无力娶妻,借住在同县家境颇丰的一个表兄家里陪读。
表兄名为颜俊,却长得面黑如锅底,肤糙如砂纸,眼圆似铜铃,痘疤密如钉,发质蓬若草,牙稀色如金,实在愧对这颜俊的美名。面目猥琐倒也罢了,还乐于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且腹中空囊,全无滴墨,强词聒噪,不懂装懂,最爱卖弄才学。
宋铭因借居于他家馆地,故处处谦让,左右隐忍,俩人处的倒还不错,凡事有商有量的。
颜俊闲逛之际,听闻高家招赘贤婿,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急托本家一个做生意的远亲替他两相说和。远亲自知不可为,便直言相告道:“那高老性情古怪,非才华横溢博古论今者不选,非风姿卓越年轻才俊者不要。”
颜俊说:“我才貌俱佳,不聋不瘸,怕他怎地,让他细看便是。”
远亲不由得呵呵大笑:“不是有意冲撞大官人,你虽不算丑陋,更有比你胜过千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呢。若无需见面详谈,尚有一丝可行,倘若见面,定然是万分难成的了。”
颜俊不甘道:“常言说‘无谎不成媒’。你替我编个谎儿,说成是十二分人才,或许姻缘天定,一说就成,无需面看也未可知,你不试怎能知道。”
远亲说:“若要看时怎么办?”
颜俊便如此这般一番交代。
当夜,颜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只怕远亲搪塞误了好事。待到天明,唤过一名伶俐的贴身家童,跟随远亲一道前去,探听远亲讲什么言语,搭怎样联姻。
那二人走后,颜俊心有不安,起身去庙里求了一签,哪知却是下下签,不由得心中大怒,连声呼喝:“不准不准!”气急败坏拂袖而去。回到家中,取过镜子细照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眼去。把镜子向桌上一丢,着实叹了口气。
再说远亲与家童来到高府,将名帖递了,昧心扯了个弥天大谎,将颜俊夸得天花乱坠。高赞闻言喜不自禁,作揖道:“令亲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只是未曾过目,终不放心。若能亲见一面,也好商定佳期呀。”
远亲便左右推脱,不肯请来见面。
高赞也不肯让步,商量说:“老汉到府上拜见亲家公,于不经意间引公子来相见岂不妥帖?”
远亲唯恐高老汉到吴江访出颜俊面丑缺德,只得答应让公子前来登门拜见。
两人回到吴江,远亲将事情回禀给颜俊听了,颜俊默默无言,闷闷地与他就此别过。回头唤家童细问了,果然与远亲说的如出一辙。
颜俊沉吟半响,心里已有了主意。跑去远亲家里,贴耳合谋了一则冒名顶替的妙计来。只等将小姐娶进门,生米做成熟饭。待高赞知晓时日,已玉成婚事,行过聘礼,只得吃个哑巴亏暗自幽怨。
当日颜俊便宴请宋铭一顿丰盛酒饭,席间,将事由与他说了,并委以重诺。宋铭听了沉吟不语。帮他,不是君子所为,不帮,定被他怪罪,书馆也住不成了。半推半就良久,只得应承下来。
次日,颜俊早起,来到书房,送来上好的衣物鞋帽,都是当下最时兴的颜色,交给宋铭梳洗打扮了,又封二两银子送作酬金,催促他早日启程。船只早已备妥,食品铺陈和银两都交由远亲安排,并派两名小厮做随从,连前番跟去的家童一并共是三人。
整备奢华,只等出发。颜俊吩咐众人,要称宋铭为“大官人”,不许露出半个“宋”字,另有细节,也一一嘱咐了,这才别过。颜俊见宋铭由里至外穿戴一新,衣袂飘香倜傥风流,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嫉恨,如蝼蚁啃食一般。
一杆人顺水行舟,摇橹扬帆,直达洞庭西山。高家闻听,急忙出门迎接,见那颜俊果然衣冠楚楚,眉宇轩昂,谈吐清雅谦逊,一表人才,自然不胜欢喜,紧忙招待,不敢怠慢,闲聊间是越发的喜欢。
高夫人最疼女儿,闻听媒人带后生前来拜见,便躲在厅堂帘后观看。见那颜大官人谈古论今学识非凡,眉宇清秀,生的十二分标致,便喜不自胜,异常中意。早悄悄备了酒席,十冷十热八碟八碗顷刻摆满了一桌子。
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宋明起身告辞。高赞意犹未尽不忍道别,意欲攀留几日。宋明心有分寸,不肯留宿,连夜撑船赶回家中,生怕颜俊等得着急心里怪罪。
颜俊听闻亲事已定,乐得手舞足蹈,忙忙的择了个黄道吉日行聘,定在十二月初三成亲。并依照承诺,将办事的一干人一一犒赏了若干银两。
日往月来,不觉吉期临门。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迎亲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但高赞因为太中意这乘龙快婿了,就到处夸扬炫耀,定要女婿登门迎亲,他这边要大开筵宴,遍请远亲近邻来吃喜酒。
高赞遣人跟远亲打了招呼,远亲闻听心里一惊,赶忙找颜俊讨要计策。颜俊说:“这番迎娶,少不得我亲自去一趟。”远亲急得直跺脚,连说了几个“不可”:“那日登门拜访,高家老少举家把宋铭看了个够,今番换一个面孔,叫做媒的如何收场。若因此吃了官司,恐怕要牵扯到一干子人。
二人争执了一番,只得央求宋铭好事做尽,再去一趟,骗过亲朋、众邻里。事已至此,索性一哄到底罢了。
自己的婚事,到做成别人去风光,颜俊喜忧参半,好不甘心。但玉成姻缘只差一步之遥,弃之可惜,只得按计行事。
迎亲之日自是风光,山中远近人家都听闻高家乘龙快婿前来迎娶,纷纷四方赶来,竟相观看。宋铭端坐轿中,美如冠玉,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奇光异彩,有数百人之多。惹得众人齐声喝彩。
宋铭稀里糊涂被一行人扯拽着坐在席间,听众人哗然称赞,心里不由得苦笑连连,形如做梦一般。只是这梦醒了,一切都将灰飞烟灭,化为乌有。这么想着,便丢了兴致,酒也懒得吃了,急于抽身,省得耽误表兄的正事。
众人不知其中缘由,哪里肯听他说,轮流举杯,殷勤相劝。宋铭应付了一番,便起身作别。
时值五鼓时分,船上来人禀报说,外面风刮的十分凌厉,车船难行,需要再等一等,避过风头再走。哪知风势越来越凶,少顷,又飘起鹅毛大雪来。风雪夹击,怪哨阴森,彻底过不了湖去。残冬腊月天里,错过良辰吉日,再不会有什么好日子了。宋铭急得直跳脚。
西山当地有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众人都听他的。沉吟片刻,出主意道:“既是择定的佳期,岂有错过之理,令婿既然已经到了宅上,何不就此结亲呢。”众人听了齐声说好。
高赞正有此意,当下吩咐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宋铭急了。他本是局外人,风大风小起初并不经意,忽见众人发此议论,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想找远亲代言相劝,哪知那厮嗜酒如命,早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宋铭争不过众人,推脱多了又恐遭嫌疑,延误表兄大事,只得被人推搡着进了洞房。
夜阑人散,新娘卸了装扮苦苦等候在一旁,宋铭心里乱作一团,迟迟不肯解衣宽带。丫鬟们累了一天,个个东倒西歪打瞌睡去了,蜡烛燃尽,室内一片漆黑空然。宋铭只得揣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端,侧身而卧。
蓝灵儿坐在床里,偷眼打量新郎,心中暗自欢喜。但见新郎看也不看自己,又不胜委屈,还当他不喜欢自己。苦坐了半宿,熬不过夜去,便扯了被褥,和衣睡在另一边。
一连三天亦是如此。蓝灵儿满怀不乐,又不好告诉爹娘,只得吩咐丫鬟不许泄露事由,任他随性去罢。
宋铭心急火燎,背地里暗自找远亲一同商议策略。
男女共处一室,才貌双全一对美貌佳人儿,说是未碰小姐,远亲哪里肯信。宋铭叫苦迭迭,只道坏了大事。
到了第四日上,风雪停驻,天气晴和,高赞备下送亲的船只,和夫人一道,亲自将女儿送过湖去。娘俩乘坐一只船,高赞同女婿、远亲坐另一只船,鼓乐喧天,张灯结彩,浩荡而去,热闹非凡。只是那颜俊家的家童忠心不二,还惦记着主子的托付,怏怏不乐地独驾一只快船,忙不迭地跑回家报信去了。
颜俊自打发众人迎亲去后,天天立在码头悬悬而望。见刮风下雪,心里好不着忙。本来只想着雪中行船迟缓,唯恐错了好时辰,哪里想到过不得湖去,竟生生叫他等了三天。
正坐立不安,见家童回来禀报,详细问了,方知高家撮合,令宋铭替他入了洞房,早做成了三日新郎。颜俊气急败坏,将家童一拳打倒在地,且面露凶光,掂了把快刀领着下人追到湖边,欲抓住宋铭兴师问罪。恰好船已靠岸,人丁都上了岸,正高兴着,被颜俊一顿莫名乱打,好不气恼,令家丁齐上,与颜俊一等人闹哄哄地打作一团。
两家打得正欢,恰逢知府大人坐轿回衙门,见码头上嘶吼震天,全是聚众闹事的,便喝令齐齐拿下,全部带回府衙。
府尹见高赞年长,先将他唤上堂来讲话。高赞作揖道:“小人名叫高赞,是洞庭山百姓。为小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故愿意将女儿许配与他为妻。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留女婿在家完婚。今日亲自送女到此,不期遇上了这个丑汉,将小人女婿揪住便打。小人问其缘故,方知那丑汉买通媒人,哄骗小人女儿为婚。因其相貌丑陋,恐怕我家不肯,故弄来年轻才俊的表兄串通一气,冒他之名。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
府尹令高赞退下,唤远亲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你可知罪?速速招供,免受重刑!”
远亲因昧了颜俊的银两,起初还含糊抵赖,被府尹怒喝一声,受了夹棍之刑,实在熬不过了,只得全盘托出。
府尹点头道:“嗯,这是实情了。颜俊这厮挖空心思费了许多事,却反被人夺了头筹,也怪不得他发恼。只是起先设计骗局不对。”
府尹唤来颜俊,令他又叙述一遍起因。颜俊见媒人已经招供,府尹态度也十分温和,只得如实回禀,句句和媒人说的如出一辙,口径吻合。
府尹最后唤来宋铭上堂询问。但见宋铭衣冠楚楚年轻俊美,又被颜俊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问道:‘你是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为何替人行骗,有违孔孟之道?”
宋铭委屈道:“此事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中贫困,寄居他家,被央求不过,这才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他家好事。”
府尹道:“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孩结亲。”
宋铭道:“初时只是冒名替他亲迎,不想一连三日疾风暴雪无法返回,被高员外家众人一番哄闹,留下结了花烛。生员念及表兄借居之恩,不敢有贪念,和衣而卧,住了三天,连女孩的面目尚未细看,所以并未相犯。”
府尹呵呵大笑说:“一个年轻才俊,一个花容月貌,堂堂血气方刚之躯,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的道理?自古以来只有个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你胆敢与他相比?”
宋铭行个礼道:“大人只消唤高员外去问问他女儿便知真伪。”
府尹想,女孩儿面薄,真有私情,怎么肯实话实说?便悄悄让人找来一名老实本分的稳婆,验了身份,果然还是处女之身。
那颜俊立在一边,听说小姐仍是女儿身,喜不自禁,急急嚷嚷着:“既然小的妻子未遭破坏,小的情愿既往不咎,娶回家中。”
府尹问过高赞,高家自然不肯让女儿下嫁颜俊。府尹思索片刻提笔判道:“高赞相女配夫,乃是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河,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美妇,两得其宜。求妻丢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宋铭,无需另作花烛。颜俊事已不谐,当免罪责。”
众人不敢不服,纷纷叩谢离去。宋铭这才叩拜娘子,倩影双双,驾船而去。两年后,宋铭在高家资助下考中功名,小夫妻相敬如宾,一生衣食无忧,渐被后人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