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邵枫再一次听到鸡叫声的时候,他同时听见那个人也起来了,于是他也从地上爬起来。那个人对他说:“我出去一下,等我走了,你把蒙眼的布条拿下来,适应一下早晨微弱的光线,蒙着太久的话,瞳孔会散掉的,对眼睛不好。我回来后,会在门外提醒你先把眼睛蒙上。”说完就走出去了。
邵枫试试探探地把蒙眼的布条取下来,眼前一片明亮的迷蒙,他眯起眼睛,四处张望,什么都看不到,过了一会儿,渐渐的能看清东西了,光线也暗下来,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农家的窑洞里,窗户微微泛白,天快亮了。窑洞里只有他一个人,炕上胡乱堆着一些食物和水,还有一张白纸,地上有两把椅子,墙角放着一个叫不上名字来的机器,看上去像一台电磨,电磨上拴着一条铁链,另一端拴在他右脚上,用一把大锁锁着。
邵枫走到墙角撒了一泡尿,又到炕前拿了一个装食品的塑料袋,把食品倒在炕上,把塑料袋铺在地上,解了个大便,再把塑料袋扎紧,免得臭气散发出来。他拿了一瓶水,喝了一点,又漱了漱口,还想洗洗脸,一时想不出洗脸的办法来,于是作罢。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屋子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他来到炕前,想拿一点东西吃,忽然看到那张纸上有一行字,写着“用水把这张纸浸湿”几个字,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放在一边,打开食物吃了,喝水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把那张纸拿过来,把瓶里的水倒在纸上,纸变成了深灰色,渐渐显出蓝色的字迹来——
我就是你雇来杀张伟的人,他弟弟是舒欣的男朋友,我是舒欣的哥哥,我本来是要杀你的,看在你母亲和舒欣的面上,不杀了,我不想再杀人了,以后做什么还不知道,我走了,手铐和锁链钥匙在席子底下,你自便吧。
邵枫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不能合拢。纸上的字迹渐渐淡去,邵枫赶忙把水继续倒在纸上,然而没有用,字迹很快消失了。
邵枫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柳影去刑警队销案,留守人员立刻通知李建国他们归队。一问之下,李建国才知道,邵枫这几天居然就在本市涧河区东部的一个村子里。显然,舒岩把奥迪轿车扔在濮阳之后,马上就换了一辆车带着邵枫回到了本市,甚至,邵枫可能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本市。
不过这些情况邵枫是说不清楚的,他昏迷的时候不短,到底是被直接扔到了农家院还是在汽车后备箱里睡了一千三百公里,他完全不知道。
这种杀回马枪的思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脚下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哪儿不能去呢,他偏偏就回来了。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回想这一个多月来被舒岩像耍猴一样调过来调过去,李建国他们真是欲哭无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舒岩其实是不得不回来,他那时候不知道邵枫就是他的委托人,他绑了邵枫之后,还得回来再绑一次委托人呢。
对于警察的追问,邵枫一口咬定:我不知道是谁绑架了我,不知道是几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不知道他们的相貌,甚至不知道口音——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整天就是打,要不就是扔在那儿没人理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放了我,我还以为是老婆付了钱他们才放我的呢,原来没付啊。
本来破案的关键就在邵枫这里,但邵枫死活就是说不出半点有价值的东西来,警察疑心邵枫作为雇主,跟杀手舒岩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们甚至隐隐约约地把这个意思透露出来试探邵枫,邵枫对此嗤之以鼻:他要真是杀手,我要真是雇主,我把他唯一的亲人都连累死了,那我落到他手里还有活路吗?换了你是杀手,你能饶了我啊?
李建国他们想想,也是,给谁也不能饶过他。莫非绑他的人不是舒岩?
那他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我也纳闷儿呢。
李建国很明白:如果他们的推测没错,这个邵枫就是雇凶杀人的主谋,不管杀手因为什么原因放了他一马,他也绝对不会说出任何情况来,他要是说了,杀手未必捉得到,但他就逃不掉雇凶杀人的罪名了。
换了是我,我也不说。李建国想。
于是案件无限期搁置起来。
三年之后,警官小周结婚,带着新娘子到香港旅游,两人在深圳机场下了飞机,就近找了个店子吃东西。小周无意中看到隔了一排的邻座有个人,在那儿坐着看电视,手里把玩着一张餐纸,从一个角开始,仔细地卷成一个紧紧的纸棒,然后从中间折了一下,扔在桌上。小周对新娘子说:“看到一个人,像是个老朋友,我过去打个招呼啊”。
小周踱到那人的身后,清楚地看到他左手的食指指根上有两条贯穿的横纹。小周摸了摸后腰,出来度婚假,手铐没带着。他想打电话报警,又怕那人下一秒就会站起来走掉——小桌上上的碗是空的,那人已经吃完了。
小周咬了咬牙,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他现在已经成功地变成了一个烟鬼,一下飞机就赶紧买了一只用来吸烟——走过去用打火机顶在那人的肋骨上,小声说:“别动,把手放在桌上,肚子靠住桌沿!”
那人浑身颤抖了一下,乖乖地照办了。
小周转到桌子对面坐下,拿着打火机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我知道你是很高明的杀手,你的手一挥,我可能就死了,不过,我扣扳机的动作也不慢,要不要比一比?”
那人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四十多岁的脸,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惊慌地四处看看,用浓重的陕西话颤抖地说:“腻……腻腰弄萨?呛……呛钱……额么钱……额、额喊人咧……”
“装!接着装!”小周狞笑着,“舒先生,你这一套骗别人可以,骗我没门儿,省省吧。既然认得出你,你肯定也知道我没认错。”
那人再次用惊惶不安的眼神四处看了看,仍然没有看到周围有人靠拢过来,除了远处桌上有个文静的女孩看了他们一眼之外,甚至没人注意他们。他回头望着小周,渐渐收起了惊恐的神情,用略带广东话尾音的普通话说道:“恭喜你啊周警官,我出道二十一年来,能认得出我还抓住了我的人,你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我为你骄傲。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小周用左手拈起那个餐纸卷成的纸棒:“上次见面,你就卷了一根这样的东西,还有,你的脸变了,但手没变。”
“只见过一次,你就记住了我两个特征,天才啊,佩服,佩服。”舒岩瞥了一眼那个纸棒,张开五指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想看看有什么特征,“我的手很特别吗?”
小周笑道:“你猜。”
舒岩见小周不说,也不追问,这个问题可以改天慢慢研究,不难,跟别人的手多对比一下就好。他双手按在桌面上,对小周认真地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走了。”说着欠身就要站起来。
“别动!你要逼我开枪吗?”
“好了啦周警官,这么久,你都没拿出手铐来,手铐都不带,怎么可能带枪?打火机是不能冒充枪口的,面积太小了。那边的美女是你老婆吧?恭喜恭喜,你是出来旅游的。”
小周泄气地从桌下收回右手,把打火机扔在桌子上:“好吧你赢了,看来今天还是弄不住你。哎,你这一走,以后怕就见不到你了,朋友一场,交个底:你为什么要杀张伟兄弟?”他心里对刚才多嘴告诉对方辨认他的方式懊悔不迭。
“杀张伟是受人之托。张伟弟弟是杀错了,还搭上了我妹妹,抵清了。”
“抵清了?你这些年来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抵?”
“我就一条命,你说怎么抵?我杀的那些人,比如张伟,不是我想杀他,是有人认为他该死,他是在用他的命,抵他欠别人的,我只是个工具。法律课你就别给我上了,我懂,我们俩持的不是同一种观念。”
“……好吧。是谁委托你杀张伟的?”
“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尽管现在改了行,但江湖规矩不能坏。”
“是邵枫吧?”小周目光炯炯地观察着舒岩的表情。
“你猜。”舒岩微笑着把这句话还给了小周。
小周苦笑一下,现世报来得快:“你绑架了邵枫却没杀他,是什么缘故?”
“我是个杀手,没人雇我杀邵枫,杀手不能免费杀人,行里有这么个讲究。我免费杀了一个张英,结果就把我妹妹赔上了。”
“如果不作为杀手,只以普通人的身份,为了私仇杀人,也不行吗?”
“私仇……”舒岩垂下眼皮,“我每杀一个人,那人的妈妈就失去了儿子,妹妹就失去了哥哥,孩子就失去了父亲,他们就跟我结下了私仇,妹妹就是我用这些私仇换来的钱养大的,现在她死了,她是死在我手上的。我应该杀了我自己。我改行就是因为这个,”他用手往天花板上指了指,“我妈和我妹妹,都在上面看着我呢。”
舒岩站起身来,深深地望着小周的眼睛说,“你是个好警察,好好干。”说完,提起旁边座位上放着的包,转身离去,走进午后炎热的阳光里,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就像一块冰融化在水里一样。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