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我们一家搬到郊外一个美丽的社区，在那里，我有一个院子。

      “种点什么好呢？”我绞尽脑汁地想。

      “种绣球花吧！好看！”先生提议道。

      母亲会种花，她说：“绣球花可不好种，那种花吃水得很，要有一颗细腻的玲珑心，精心呵护才成，麻烦着呢！”

      “什么是玲珑心？”我好奇地问道。

      “耐心、细心、宽容心啊！没有这样的玲珑心，养花是养不好的！”母亲答道。

      “种个花罢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来，每人说几样自己喜欢的花，种下就是了。”先生不以为然地说。

      集合家人的意见，我们种下了会开香花的黄角兰树，树下又种了玫瑰、黄金菊、石竹和茉莉，当然也种了几棵美丽的绣球。

      我喜欢拾掇院子，是因为女儿学会走路以后，我一直想有一个空间，能让她们在里面安全地玩耍，再种些漂亮的花草草，吸引一些蝴蝶，蜻蜓、小猫，小狗路过……啊，那画面太美好了。

      所以，给女儿一个漂亮花园的念头给了我无穷的力气，让我每天一早起了床，就在院子里忙活。

      春天到了，花园初具雏形，我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尤其是绣球花，总也长不好，枝叶稀疏，我越急着施肥，它们越是不长，甚至枯萎。这很是令我头痛。

      看来，我是缺少一颗玲珑心呢。

      一天得空，我便锁了门走出去，想去看一看其他人家的院子，学一学邻居们好的经验。

      我走到小区最远的一角，经过一户人家。那处小院的花园门锁着，里面种满了茂盛的绣球花。粉的、蓝的、紫的花球刚刚开始绽放，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就像是深绿的海洋里浮起了一盏盏彩色的灯。一条红砖的小径从花丛中穿过，幽深处的入户大门紧闭着，似乎没有人住。

        我正驻足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欣赏，一只可爱的、黄白相间的柯基犬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它慢悠悠地穿过绣球花丛，走到紧闭的花园门前，抬起头看着我。

      这只狗真是与众不同，别家的狗只要一看见陌生人出现在自家门口，一定会充满了警觉，会竖起耳朵，汪汪汪地先发出一通警告再说。可是这只狗一点儿也不叫，别说叫了，它连呼吸都很温柔。它用无比纯善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嘴角弯弯像是带着微笑，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差要开口问一句：“请问您有事吗？”

      我的心都要被它萌化了，忍不住蹲下身来，对柯基犬说道：“你好啊，你家的院子好漂亮呀，我很喜欢！”

      柯基犬还是一言不发，温柔地仰头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我自顾自说完，跟它说再见，它便转身慢悠悠的回屋里去了。

      这个美丽的院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我又从那个美丽的院子经过，看见一个女人正在院里修剪绣球花。

      我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她直起身来向我微笑，白白净净的脸上嘴角上翘，斯文有礼的样子令我顿时心生好感。

      “你家的绣球花太漂亮了！”我说道：“请问怎么才能让它开得好呢？我种的绣球总是焉耷耷的。我妈说，要有一颗玲珑心才能种好花呢！”

      “啊，什么玲珑心……”女人笑了起来，回答道：“不过，养绣球花是要多一些耐心。它需要大量的水和阳光，如果你家是背阴的地方，最好用盆栽，因为需要时不时搬动去晒晒太阳，最好是早晨晒晒……另外，花快要枯萎的时候一定要剪枝，清理干净……”

      我们在院子里聊起来。

      她叫可欣，从事广告设计工作，她的家也是她的工作室。

      我羡慕地赞道：“你这样的工作方式太好了，多么自由啊！”

      她笑着点头，表情却有些奇怪。

      我没有在意，心想：我也要买两棵大的绣球花放在院门口，一定很美。

      回去后我就去花市精挑细选，买了两棵大的绣球花盆栽，运回家来，按照可欣教我的那样精心培育，期待它能早些开花。

      有一天早上，我惊喜地发现那两盆绣球开花了，大朵大朵的花球，蓝的、紫的，水嫩嫩地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好看。清晨的太阳很好，我赶紧打开花园门，把绣球花搬出去晒晒太阳。

      夏初的阳光十分明媚，四处的鲜花香气弥漫。小区里面绿意葱茏，三三两两的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走在步行道上，小孩子们骑着滑板车从我的门前飞快地跑过。几位老人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说着一些家常闲话。

      孙婆婆坐在那里，把拐杖放在一边，对天长叹一口气，向一旁的人说道：“唉，为什么无论到哪里，我的命都那么苦？”

      孙婆婆大约六十多岁，逢人便会哭诉自己的命苦。她四十多岁死了丈夫，好容易把女儿拉扯大。现在女儿结婚生子了，她来与女儿同住，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没想到女儿女婿不待见她，常常与她吵闹，所以她只好经常在这长椅上闲坐发呆，不想回家去。

      孙婆婆看见我开了门，眼睛一亮，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门前对我说：“小妹子，我忘记带纸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包纸？唉，老年人就是这样，出门总是丢三落四的。”

      我拿了一包新的纸巾给她，说：“没关系，我这儿有，您拿去吧。”

      孙婆婆谢了我，又走回长椅继续坐着去了。

      她总是这样，只要看见我家的门开了，就会来讨要些小东西，不是一包纸巾，就是一杯开水，一个橘子，一张小毛巾……

      她说她不敢开口向女儿要，女儿会骂她浪费的。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要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所以便尽量满足她。

      “……西北野战军收复咸阳和西安，并逐步向敌人后方纵深进发。此时胡宗南已然兵败窜逃汉中,相比之下西北二马…...”

      外放音响的大喇叭播放声向着我们这边过来了，武大爷照常斜挎着一只低音炮，一边听他喜欢的军事历史，一边在小区里暴走锻炼。

      一位物业管理的工作人员快步追上他，轻言细语地对他说：“武大爷，您能不能带个耳机听啊？小区的很多业主反映您这样外放有点扰民……”

      武大爷一听就怒了，嚷道：“我不习惯戴耳机！我就要这样听！你们谁不想听，可以把耳朵堵上！

      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

      这个武大爷脾气不怎么好，谁劝也不听。

      我继续打理我的院子。

      绣球花在阳光下舒展着茁壮鲜嫩的花叶，美极了。我站在院中一边整理一边欣赏，就让花园门敞开着。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在门口停了一下，径直走了进来。

      他个头比我矮一些，白白净净的皮肤，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清清爽爽，带着点微笑，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孩。

      我也微笑着问他：“请问你有什么事？”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答我，还是径直往里走，甚至连看也不看我，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我不由得有些生气，心想：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我提高了音量问道：“小朋友，你找谁？”

      男孩依然一言不发，也不看我，继续往里面走。走了几步，又茫然地停了下来。

      他的样子有些古怪，我紧张起来，又大声问了一遍：“小朋友？”

      他依然不看我也不回答我，直往屋里走，玻璃门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就直直站在门前发呆。

      “等等！”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他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我走。我便牵着他走出院子，对他说：“你赶紧回家吧，别人的家，你不可以不打招呼就随便进去喔！”

      我关上花园门。透过门上镂空的缝隙，我看见他呆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摇摇头继续整理，但他毫无反应的脸总在我眼前浮现。过了几分钟，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三个字：自闭症。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开门冲出去看那个男孩还在不在。

      一个自闭症孩子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走？他父母在哪里？他迷路了吗？他会不会出事？

      我四处找了找，懊悔自己半天才反应过来，可现在，哪里还有那男孩的踪影？

      这件事沉沉压在我心上，我总感觉不放心，害怕这个孩子因为我的无情驱赶，会出什么事情。

      几个月过去了，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出门去买东西，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三个人走在前面。

      咦，那不是可欣吗？

      她旁边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和一个男孩。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孩，正是上次跑进我家院子的孩子。

      我快步走了过去。

      那年长的女人很生气，在跟男孩说着什么，可男孩眼睛看着远处，一点回应也没有。年长的女人气得脸都涨红了起来，抬手捶在男孩的肩膀后面，一下又一下。

      可欣立刻一步跨过去拦住她，那年长的女人收了手，但整个人仿佛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大声地叫起来：“你看你生的什么！你把自己毁了，也把我毁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可欣垂着头，用身体拦在两人之间。

      那男孩对身边发生的事依然没有任何知觉。他想继续往前走，可欣反手拽住了他的手，他走不了，就在原地微微踏步，头轻轻左右摇摆，仿佛有些着急，有些不知所措。可欣紧紧拉住他，默默地哭了。

      我停下了脚步，进退两难。最后，选择了转身快速离开。

      过了几天，先生从高原回来，带了些牦牛老酸奶，我拿了两瓶去送给可欣。

      她热情地把桌椅搬出来，我们就坐在院里喝茶。绣球花谢了，只剩一片茂盛的绿叶。

      从窗户望去，我看见男孩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正在一个画架上画画，那只柯基就坐在旁边看着他。

      可欣注意到我的目光，先开口说道：“那是我儿子笑笑。”

      我低头抿了一口茶，轻声问：“自闭症？”

      可欣回答道：“是的……那天，在街上，我看见你走开了。我妈当时情绪有些失控，她太累了，平常她不是那样的，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人。”

      我点点头，说道：“老人家带孩子，是很辛苦的。那，笑笑的爸爸呢？”

      可欣轻声说：“这个家就我们三个人，还有柯南。柯南就是我们的狗，也是笑笑的好朋友。”

      我很震惊，也很后悔不该问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欣看出我的尴尬，赶紧说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当初笑笑爸爸离开的时候，我痛苦了好久。笑笑小时候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所以我才叫他笑笑。那时我想不通，自己的孩子，又这样可爱，他怎么能狠心放弃？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人与人不同，他比我脆弱，比我害怕，强留着只会让大家都痛苦，走就走了吧！好在我的工作自由灵活，可以陪着笑笑。我妈也来帮我，我工作不至于耽误，只是苦了我妈，年纪这么大了还在操心……”

      她眼里泛起了泪光，起身从一个大筐子里拿出蓝的、紫的、粉的绢布做的花球，放在绣球花的绿叶丛中，看起来就像这院里的绣球花从不曾凋谢一样。

      我静静地不说话，等她心情平复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的院子里为什么种那么多绣球花？”

      她看了看满园的“绣球花”，回答道：“我和我妈喜欢种花，尤其是绣球花，这种花不仅漂亮，花期还长。笑笑出生时，我家里就种了许多绣球花，所以绣球花对他来说，就是家的象征。他大了，不可能把他永远关在家里，所以我训练他就在小区里走一走，他只要找到绣球花，就找到家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天这个叫做笑笑的男孩，为什么会径直走进我家的院子。

      “可欣，其实我在几个月前见过笑笑，他走到我家里去了。因为我那天在花园门口摆了两盆绣球花，门恰好又开着。”我对可欣说道。

      可欣惊讶地看着我：“是吗？他一定是因为你的绣球花而认错门了。”

      我充满歉意地说：“我不知道绣球花对他有这样特殊的意义，以后我就把花放到院子里面去。”

      “不不，”可欣赶紧摆了摆手：“这个小区有许多人家都种了绣球花，哪能让人家都因为我家笑笑而不种呢？”

      她站起身走到院墙边，指着一株植物对我说：“我也喜欢蔷薇，这种花朴素纯洁，总是向阳生长，像我的笑笑一样。看，我在这里种了一株特殊的白蔷薇，等明年春天它长壮了，开花了，我会教笑笑认。白蔷薇难养难活，很少有人种，我想这样，他以后就再也不会认错家门了。”

      我凑近一看，花园门旁的栏杆处已经爬上了一丛茂盛的爬藤植物，矮矮的，一点儿也不起眼。

      “白蔷薇？”我喃喃说道：“这颜色很罕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