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作
为什么写作?这样的发问与“为什么爱这个人”的发问一样,简单字面下蕴含许许多多的答案,可以是系统有条理的答案,也可以是莫名个性的答案。
当我写下这一问时,许多的答案如潮水般从我脑海中汹涌而来。当我小心掬手而捧时,却掬不住一朵最小的浪花。所以,答案本质上终究是只可意会而不言传的。
一
从广义上讲,每个人的写作始于学生时代。从跌跌撞撞的文字起步,在字里行间摇摇晃晃,多数时候不知所踪,偶尔觅得一佳境。我觉得自己中小学时代的写作状况乏善可陈。究其原因,终究缺少天赋,又缺乏有效的阅读,也没有遇到良师金手指一闪为自己指点迷津。所谓写作,只是被迫地应试写作。写作兴趣之灯始终没有被拨亮。
当然,偶尔一时灯火也被稍稍拨亮过一两回。依稀记得初三时,学写议论文,一时灵感突发,思绪畅通,写就一篇《小议厌学》。自觉论点鲜明,论据充分,逻辑严密,便急迫地盼望作文本子下发。果然作文本下发时,便看见作文本上赫然批着100的分数。这样的分数使我着实窃喜了一段时日。甚至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做起了作家梦。当然,这个梦至今也无实现的迹象。想在此处宕开一笔,记得作家毕飞宇有过这样的论断:“每个作家背后,都有一个杰出的中学语文老师。知识是任何时候都能获取的,但审美情趣在青春期前后就形成了。”我知道,此处的“杰出的中学语文老师”并非指“杰出的应试中学语文老师”。细一想,自己学生时代还真没有遇上过“杰出的语文老师”。自己也不是“杰出的语文老师”。想到这里,既感慨又愧疚。这宕开的一笔,还是赶紧收拢吧,不然会得罪人,也会得罪自己。
但是,终究因为有这样的激励,那段时间的写作兴趣浓厚了一段时间,也凭着兴趣写了一段时间的日记。但终究缺少持续的坚持,最主要其实还是缺少写作天赋。或许也如毕飞宇所言的没有在那个时期养成自觉的审美情趣。
如若在彼时问我为什么写作,我肯定会不假思索而肯定地回答:因为兴趣,所以写作。
这样的答案,该是多么中规中矩的标准答案。而我一向厌憎所谓的标准答案。
二
当我的阅读视野稍稍变得宽阔些时,我读到了许多作家、诗人关于写作的观点。这些观点总能在某些时期与时刻说服我、打动我。
诗人的言论多半是惊世骇俗的,浪漫主义诗人尤甚。19世纪英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说过一句令虚伪卫道者侧目的话:“谁写诗不是为了取悦女人?”
记得自己读到这句话是在很早的时候,当时读到完全被拜伦的大胆而折服。我知道,许多精彩的诗篇都是这样的。但没有哪个诗人敢直言不讳地说出这般张扬的话。
徐志摩为梦中情人林徽音写了那么多情诗。但徐志摩没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戴望舒为苦恋对象施绛年写了《雨巷》这般缠绵悱恻的诗篇。但戴望舒没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芝为心中女神毛特 岗尼写下《当你老了》这样的不朽诗篇。但叶芝也没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国平在拜伦的基础上补充了一句话:写信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为什么写作”的问题。我似乎也同意他们的观点。如果说得直白一些,那是为青春荷尔蒙而写作。换言之,写作是力比多宣泄的途径。这与弗洛伊德的学说如此相近。任何写作者的写作内容或多或少与此相关,写作动力与之密不可分。这,不需讳莫如深。而如果谁想去否定这观点,便是十足的虚伪。但以这种目的的写作是阶段性的,以青年时期为多,所以优秀的爱情诗多半是年轻诗人写的。也有情欲旺盛如歌德,74岁仍热烈追求19岁少女乌克莉尔,并为之写下许多情诗。但都印证了拜伦的写作观点。真如木心的诗集名《我纷纷的情欲》。真是有几多纷纷的情欲,就有几许纷纷的写作。
但我始终以为写作终究没有“取悦女人”这般单一!人心是复杂的!人的需求是多层次的。
有时候,我觉得萨特的话也挺在理,“写作是对生活的反抗”。第一次读到这句话,颇觉眼前一亮,心头一明,让人豁然开朗的感觉。
人在生活中时时有不顺遂的时候。所谓万事顺心,一帆风顺,都是祝福里的话。我不知道不写作者是如何反抗生活的。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如何通过写作反抗生活的。我觉得自己写的许多小文章都是对生活不折不扣地反抗。生活中真的有许多看不惯的事,有许多可憎恶的人,你无力去改变,你无法去改变。而憋在心里,又会深深地折磨自己。于是,试着去写出,或直接,或曲折,或直白,或委婉。我自己的体会是,写下便是一吐而快,如鲠被咳出喉咙,顿觉痛感消失,甚至有愉悦感产生。
因为反抗,所以写作。一度奉为圭臬。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想来想去,方觉“反抗”一词不是特别对劲,充满了焦火气。这是我内心所不喜欢的。
仅仅是反抗吗?如果仅仅只是反抗,那么写作终究是处于被动的角色,也未免可怜。有一段时间,我总会思考这个问题,有过其他答案,但只是电光石火般,总也无法照彻心头。
直到有一天遇到村上春树的话,一读倾心,便刻在心上一般。“我们写作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
我深以为是。写作,就是要让个人尊严浮现出来,免受体制纠缠和贬损。在我们这样官本位的社会之中,个人灵魂的尊严是不被承认的,是被蔑视的,是被打压的,甚至是被践踏的。许多人不得已交出个人的灵魂尊严,甚至主动自轻自贱地践踏自己的灵魂尊严,个别还以此为荣。而写作,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自己的灵魂尊严,因为写作是一种表达,而表达是一种呐喊。呐喊多了,终究会进步。
萨特与村上春树对于为什么写作进行很好的回答,两者的答案相得益彰。但我觉得他们的着眼处过于侧重外部世界,诸如生活,诸如体制。是对人身处宏观世界的而进行思考的写作观点。但是人的微观世界,也就是精神世界,一点也不比所处的宏观世界不重要,甚至更为重要。季羡林曾说,人要与外部世界和谐,人与人之间要和谐,自己与内心更要和谐。而我总固执地认为,写作是达成自己与内心和谐的最佳途径。
作家麦家曾在一次采访中说:“如果没有写作,我肯定早就自杀了。”我并认为麦家的矫情与哗众取宠。我深深地懂得在写作过程对自我灵魂的救赎,当然所谓学术论文写作与应景写作概不包括在内,因为它们没有触及灵魂。
无独有偶,情圣作家杜拉斯也曾这样肯定地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会是一个妓女。”话说得惊世骇俗了些,但比所谓中规中矩的话更直抵问题的本质。
我认同他们的说法,但我还形不成有效的文字来阐释,一直徘徊在本质核心之外。我只知道写作为写作者尽可能地摒弃着内心的黑暗,而这些黑暗会吞噬内心的光芒。人如果长期处于黑暗之中,心灵会风干,灵魂会扭曲,人格会变态,人生会失衡。
作家残雪说:“通过写作,我创造了另外一种生活,也拯救了自己堕落的灵魂。假如我不创作,我就会被自己内在的黑暗所压倒,落入度日如年的悲惨境地。”这样的文字于我是振聋发聩的,也是回答了我为什么写作的问题。麦家、杜拉斯的话与残雪的话几乎可以互为注脚。
当我回首察看这些年来所读到的为什么写作的观点,真可谓观点并行而不相悖。但我仍然会深入地思考,有没有“一言以蔽之”的话来概括呢?
我在悠悠的时间小径上徘徊,寻找答案。
三
我记93年秋天刚进湖州师专学习那会,正遇上沈泽宜老师推出他的诗学专著一一《诗的真实世界》。如果有杰出的大学语文老师之说,那么沈泽宜老师是名副其实的杰出大学语文(文学)老师。出于年轻人的崇拜之心,便买了这本书。
仰望与崇拜会让人变得无比认真。认认真真地把这本书读了几遍,几乎到了成诵的地步。书封底上的话,至今我能倒如瓶中倾水般背出。
“诗,摩擦音,艰难的通道。蚌病成珠,人的心在受创以后,皈依诗,一如皈依宗教。”
彼时,只觉得这句话写得精彩而富有哲思。真正懂得这句话,要到中年之后。沈泽宜老师把写诗(写作)上升到精神的皈依层面。我想既然皈依诗,如同皈依宗教,那么写诗过程必然有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能支撑起生命的大厦。那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什么?我当时包括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答出来。即便内心似乎隐隐有答案,也只是一鳞半爪。
当然,我清楚地知道答案在时间、阅读、阅历之中。后来,我又认真、仔细地阅读了沈泽宜老师的十四行爱情诗集《西塞娜十四行》。写这部诗集的时候,沈泽宜老师已几近古稀之年。因为沈泽宜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北大校园钦定的“右派”,再加上其浪漫的诗心,终生未娶,孤独终老。缺少,或许更向往。爱情,是其毕生向往与追求的。
读完这本诗集,我似乎明白这一百二十首十四行爱情诗确乎是先生毕其一生孜孜以求的爱情而不得圆满的蚌病成珠。
尤其当我仔细阅读了沈健为《西塞娜十四行》写的诗评之后,关于为什么写作的问题,几乎一下子茅塞顿开。沈健将诗集与先生置于弗洛伊德框架下分析、解读。
“在准备材料时,在梳理了一下荷马、但丁、叶芝、屈原、曹植这样一些优秀男人背后的女性资源之后,我似乎有些茅塞顿开了。这才发现,先生五十多年来一以贯之的写作,其实是在一种铭心刻骨的情欲与爱心驱动下构筑替代性满足的空中城堡的过程,其实就是将他的欲望、梦想、良知和毕其一生所追求的尊严、正义祭祀其中的过程,是艺术地释放一种永不低头的内心痴求与灵魂反抗的过程。”
至此,我终于明白,沈泽宜老师的一百二十首十四行爱情诗只是现实爱情缺失后的一种“替代性满足”。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种悲哀。但是又马上抑制了悲哀,因为我想到了布罗茨基关于爱的论述:“爱,只有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才能获得的立体的实质感和敏锐的知觉。因是,爱更多的体现在心里,而不是床上。”
我终于从中寻求到关于为什么写作的最好回答,此前的纷杂、模糊、凌乱、片面的答案得以简单而实质性规正。
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诗人与作家的创作是通过其作品在空中建筑城堡,从而使其现实欲望得到一种替代性满足。”
弗洛伊德的言论是对为什么写作“一言以蔽之”性质的话。我个人感觉写作就是一种替代性满足,是现实世界所有失去以另一种方式归来的途径,从而达到一种平衡。而只要这种平衡存在,性情、人格、人生一般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结 语
想起18年暑期的写作培训,主讲陆孝峰老师曾这样总结: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是写作者,人天生有一种表达欲望。我觉得成为一名写作者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写作使人有“即使我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