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下午,宝顺爹一边收拾晚上上庙接神的物品,一边把宝顺扯到身边低声说:“宝顺,你已经九岁了,今年开始,除夕夜跟我接神去,不许卖单儿,跟住我,别走丢了听见没?”
宝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爹平时很少着家,他好逸恶劳,不务正业,整天跟着“胡子”混吃混喝。家里一大帮孩子,就靠宝顺妈和七岁就出去放猪扛活的宝顺支撑着。平时家里多大的事情,也找不回他,那时他经常骑着大马,跟一些“胡子”从大门口过。孩子们叫他,他马都不下。因为贪吃,每年过年的时候,不用找自己就回来了,回来后家里气氛就冷了下来,脾气暴躁,一个不顺眼说打就捞,不管年节。孩子们都怕他,宝顺妈也不跟他说话,俩人感情也不好,每次见面都会有一场激烈的冲突。
旧时过年讲究多,三十凌晨一过,就开始起来捞“陈饭”,要捞上满满上尖,像个小山一样。“捞晨饭”象征着家中到了年底还有余粮,是人们对富足生活的一种表达方式,也寄希望于年年有余。因为“晨”与“陈”谐音,所以“捞晨饭”实际上就是“捞陈饭”,此处的“陈”字取“陈旧、陈积”之意。《荀子·富国》篇里有“年谷复熟而陈积有余”之句,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一到下午,就开始不能大声说话。宝顺妈偷偷地嘱咐宝顺好几遍:“晚上跟你爹去接神,可留神,千万千万别跟丢了。”奶奶也不停地叮嘱,姑姑也不停地说。
宝顺当时不明白,不就是跟着爹去庙上发纸接神吗, 怎么大家都这么紧张呢?
到了晚上,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宝顺爹拿着纸,香等物品,朝宝顺摆摆手,爷俩就开门出去了。
家里的奶奶,姑姑,和宝顺妈,一边包饺子,一边心不落底,也不敢议论,都十分担心。
大约半个时辰,宝顺急惶惶地跑回来,进屋就急切地问:“姑姑,妈,爹回来了吗?”
几个人顿时惊呆了,怕出事真的出事了。
“宝顺呀,咋回事?咋自己呢?你爹呢?”姑姑连三比四地问。
宝顺这时已经吓得脸通红,他惊慌失措地说:“就一眼功夫,就找不着了。”
除夕之夜,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爷俩一前一后,也不说话,走到庙上一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火。爹在前头大步流星地走,宝顺在后面跟着。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他看见有人朝着火堆举香跪拜,然后双手合十,磕头。就这么好奇一愣神,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再回头找爹,踪迹皆无。
宝顺开始没害怕,他以为就眨眼功夫,爹也走不远,也许就在附近,找了位置发纸呢,他马上赶到,上香磕头都来得及。可是找遍了跟前着火的地方都不是。这下宝顺慌了,就扩大范围找,因为不能喊,不能问,虽然也看见了认识的叔叔大爷。没办法,蒙头转向往家跑,其实离家还挺远,平时这么黑,他都不敢。怕爹先到家,又怕爹没到家。
还没等宝顺说完,就听见大门的响声。屋里的几个人瞬间脸都变了颜色,奶奶坐在炕头 摆手让宝顺过去,此时他已经吓呆住了。姑姑把他推到奶奶炕下,转身迎了出去。
宝顺妈正在煮饺子,就听他爹带着怒气低声问道:“宝顺,回没回来。”
姑姑急忙低声答道:“回来了!别生气啦!”
这时乌拉鞋的嘎嘎声已经到了门口,开门走了进来,瞪着眼睛看着宝顺。
宝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宝顺爹抬腿就是一脚。说时迟那时快,奶奶在炕上一把薅住宝顺肩膀,往炕上一捞。只听“嘎巴”一声,木头炕沿被乌拉鞋踢掉一块月牙碴子。宝顺爹还要动手打,奶奶叽里骨碌把宝顺扯到身后。这时姑姑冲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饺子,拦在了中间。
原来,宝顺爹在前头走 就几步功夫,回头发现宝顺没跟上来。他回身就找,可转了几圈都没搭着影。他也是不能喊,又生气,找了一会儿,怕误了接神,就自己点着纸,磕完头后,又找了几圈,才怒气冲冲地回到家。
爷俩情急之下,都在绕圈,互相找,既不能喊,也不能打听,所以谁也没看见谁。
宝顺一直到正月初三送完神,都过得胆战心惊,无论干什么,都绕着爹,吃饭也不敢看他,终日里提心吊胆的。终于,战战兢兢地挨到爹骑着大马离开了家。
这是我父亲儿时的一段记忆,宝顺就是我父亲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