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地玄黄
四 忆少年
落花,流水,春去。
不知不觉,少逸已在大慈恩寺住了旬月。他除了每日早课跟随元遂大师在大雁塔前参诵天台禅宗独门心诀“须弥梵音”之外,丑时二刻还要负责摆放大雄宝殿的供果,黎明即起,从不间断。
这一日天刚拂晓,少逸捧着一筐果,一边摇头晃脑,自言自语,“手捧一筐果,脚踩一盆火,皇帝老儿给我也不做,佛祖爷爷呵,真可算是享尽清福了……”
谁知他一脚刚踏进大雄宝殿,右侧突然跑出一个人,和自己撞了个满怀,将那一筐果,尽数掀翻在地。少逸乍见满地稀巴烂,忍不住嚷道:“你看你看,怎么这么粗心,走路不长眼睛,把我的供果全都撞烂了,待会儿可怎么向师傅交待呀?”
那唐突莽撞之人正是小沙弥释莲芳,他每日负责大雄宝殿的洒扫除尘,这时一见遍地狼藉,惨不忍睹,先前打扫了一个时辰的心血,眨眼毁于一旦,满目疮痍,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顶了一句道:“木已成舟,果已撞翻,至多向你赔个不是罢了,你这么凶巴巴的干甚么?”
少逸也是莫名其妙地气冲脑门,愤然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撞翻了我的果,你却还有理了不成?不如咱们干脆找师傅理论去……”
那释莲芳一听少逸要找元遂上人告状,不由急了,大声喝道:“你这新来的小师弟怎的竟如此存心,仗着师傅宠你便了不起了么?”他情急之下,这一声呼喝不知不觉便用上了“须弥梵音”的内劲,他自小在大慈恩寺修行,“须弥梵音”已到了商阶之境,少逸顿觉晴天一声霹雳,几乎当场昏厥了过去,间不容发之际逍遥游心法自然而然地起了防御感应,一时风雷增益,大殿里顿时又炸响了一声春雷。
同一时间,释莲芳和少逸心头均如遭电击,双双坐倒在地,这时只听“阿弥陀佛”一声羽阶梵音醍醐灌顶道:“莲芳莽撞冒失地行走,固然是有错在先,而少逸不愿接受莲芳的道歉,也是受了瞬间心魔所扰,这些都是愚不可及的过失。出家修行之人,坦然承认己过,真诚受人歉意,方才是大智慧呵!”
一人缓缓走进大殿,正是元遂上人。他双手分别罩住释莲芳和少逸的头顶,语重心长道:“浮生一世,人缘关系错综如千丝万缕,正所谓,于人方便,于己方便。仅仅因为一桩小事,天未破晓便破坏了两个人大清早一番虔诚的心境,值得么?”
释莲芳闻言,恍然大悟,转身对少逸作了一揖,忏道:“莲芳错了,刚才实在是太冒失了,少逸师弟,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原谅我一时的痴愚罢!”
少逸更是连肠子都快悔青了,忙不迭道:“释师兄,少逸也不该胡乱发脾气的,请在佛祖面前原谅我的幼稚罢!”
元遂大师见状,哈哈一笑道:“我佛慈悲,孺子可教!走罢,随为师去大雁塔前做早课去吧!”谈笑间携着两人之手,往大雁塔方向逶迤而去。
当日做完早课,元遂将少逸悄悄唤到身旁,令他又背诵了一遍“须弥梵音”的心诀,见少逸念的一字无误,不禁频频点头道:“嗯,这须弥梵音乃是我天台宗至高无上的心法,适才在大殿之中,为师看你和莲芳抗衡之时,逍遥游心法似已突破了风雷一重天,在你这个年纪,这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了!依你的悟性,只要早晚诵读一遍须弥梵音,相信很快就会有小成,一旦参破了第一层的宫阶,于你修习郑老头的逍遥游心法,一定会相得益彰,大有裨益。”
少逸于是忙将那晚玄黄鼎所发生的怪异之事详述了一遍……元遂手持玄黄鼎,端详良久,叹道:“想不到六百年前青帝曹操所种的‘木秀于林’禁制,竟然鬼使神差地消弭于无形,可见你土族已有中兴之望。孩子,你身背全族荣辱,注定须经历百般磨难,为师看你尘缘未了,这大慈恩寺也非你久留之地。一会儿你先去大殿和莲芳一起打扫一下残局污垢,便收拾一番,投你郑伯伯凤翔军中,好生磨练去罢!”
长安城西,官道之上。一个不满二七之数的少年,骑着一匹黄票马,懒散而行。
其时早春已逝,骤雨初歇,道上落红无数。
那少年触景生情,自怜身世,不由喃喃念起了诗圣的句子,“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少年正是少逸,他一早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师傅元遂,草草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便匆匆上路,望西面凤翔的方向阑珊而去。
此时恰逢前方不远处,正好有一处密林。林中正伏着一伙士兵,全神贯注地盯着官道上的动静,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军官,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仔细打量着林外不经意间闯入埋伏圈的少逸。这时他身旁一个尚不足弱冠的士兵悄悄凑上来,耳语道:“火长,这娃儿若是入了林子,发现了我们设的埋伏,那可怎么办?”
那年轻军官沉吟了半晌,镇定地道:“不要慌张,郑节度使交待过,这次博野旅参加神策军左翼伏击演习,千万不能惊扰平民。我们且再等一等,安安静静地放这少年过去,或许王行瑜那狗日的不会来得这么快!”
当此际,少逸身后官道上马蹄声碎,尘土飞扬,一队大约百人的骑兵飞扬跋扈,甚嚣尘上。当先一人大声嚷道:“前面是谁家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快快闪开,别挡了我右翼豹骑旅的道!”
少逸回头望了一眼,见这队骑兵来势汹汹,不由皱了皱眉头,拍了拍黄票马头,转往林中,以避其锋。
谁知甫一入林,便感到杀机四伏,如履薄冰,少逸正自心惊,这时前方一棵大槐树后探出一阙剑眉星目,悄悄向他示意道:“嘘,小兄弟,你只管往林中去,千万莫要出声!”
少逸闻言噤声,达成默契,依旧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过了那棵槐树。
这时官道上的喧哗愈演愈烈,只听那骑兵的首领自我陶醉道:“弟兄们,我们这番出其不意地直捣左翼军凤翔大营,待生擒了那文绉绉的郑畋,田中尉一定会给咱记上首功,到时候豹骑旅在神策军中可就扬眉吐气啦!”
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林中那年轻军官猛一挥手,立时弩箭齐飞,杀声震天。箭雨若飞蝗一般,长了眼睛似地直噬豹骑旅坐下的马腿。只见那首领周围的十余骑纷纷马失前蹄,栽入春泥落红之中,苦不堪言。
此时林中旌旗飞扬,号角齐鸣,鼓声大噪,那年轻军官霹雳一声怒吼道:“博野旅的弟兄们,冲啊,郑节度使有令,谁捉住王行瑜这狗日的,记神策军左翼三等战功!”
那王行瑜经此雷霆一喝,不由吓得屁滚尿流,也不及判断林中究竟有多少伏兵,慌得勒转马头,连连惊呼道:“豹骑旅快撤,中了左翼军主力的埋伏啦!”
这一呼之下,剩下的八十余骑纷纷调转马头,仓皇夺路,官道上尘土漫天,比来时更为激烈,不一刻便逃得没影了!
这时林中埋伏的那队军卒才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擒了被王行瑜狠心撂下的十几个俘虏。
为首的一个俘虏张大了嘴巴,问道:“李茂贞,你们博野旅的主力究竟在这里设了多少伏兵?”听这口气,“敌”“我”双方显然是军中熟识。
那年轻军官李茂贞呵呵一笑,道:“主力?有我博野旅第五火伺候尔等还不够么?”
那俘虏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显然是难以置信对方只有区区十人设伏……
只听李茂贞高呼一声,道:“弟兄们,赶快收拾一下锣鼓旌旗,迅速撤离,钊延,你押着俘虏先走,我在此断后,防备王行瑜那厮去而复返。”
他临机决断,不疾不许,调拨统筹,松弛有度,少逸在一旁不由看得呆了……
李茂贞这时才想起误闯伏击圈的少逸来,打马来到少逸身前,大大方方行了个军礼,道:“小兄弟,多谢你刚才的配合,这才没有暴露我们分队的行藏,否则这次伏击可就泡汤了。”
少逸方才回过神,问了一句,“这位李大哥,敢问你们神策军左翼,可是在凤翔驻扎?”
李茂贞眉飞色舞道:“正是,我们隶属于神策军左翼博野旅,受凤翔节度使郑畋大人的调遣,戍卫京兆西冲之地,节制吐蕃党项诸部。”
少逸喜道:“如此最好不过了,烦请李大哥带少逸同行吧,我正要去投郑伯伯军中哩!”于是详说了之前一番原委。
李茂贞闻言,更是喜出望外,大声道:“少逸小兄弟,你且随我来,沿着渭水再往西驰八十里,便是闻名天下的神策军左翼凤翔大营了!”
这二人快马加鞭,边走边聊,相谈甚是投机,春风得意马蹄疾,聊到兴浓时,忽听得李茂贞一声长吟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只可惜今番来去匆匆,仍是无缘一睹京郊曲江池畔的风物佳人!有朝一日,我李茂贞定要会凌乐游原,一览众娇娘,呵呵……”
少逸乍闻此言,不由一怔,只觉着这李茂贞虽位卑年轻,却是颇有一番飞黄腾达之心……
凤翔,神策军左翼,中军大帐。
郑畋携着少逸之手,喜孜孜道:“茂贞啊,你今次校演除成功伏击了右翼豹骑旅之外,竟还将少逸贤侄给我平平安安地带回了凤翔大营,这可又要记你大功一件呵!”
李茂贞一伏地,叩首道:“郑节度使,当时敌我悬殊,因此我吩咐弟兄们不要袭射王行瑜的坐骑,好教他带头鼠窜,如此我方便可兵不血刃擒拿那十余名俘虏。此战茂贞擅自做主,轻纵了豹骑旅旅帅王行瑜,还请节度使赐罪!”
郑畋扶起李茂贞,笑道:“放走王行瑜,若走失了一只野鸡,今我神策军左翼喜得少逸,却好比是迎来了归巢鸾凤呵!何况这只是神策军左右翼之间的演习校验,茂贞你倒不必过于挂怀!”
李茂贞顿首道:“卑职明白!”
此时郑畋又道:“茂贞此次以十击百,兵不血刃,俘虏十余人,颇有大将之风,我决定升你为博野旅天队队长,统领天队五火,共五十人。你的五火火长之职,便由副火长李钊延顶替。”
李茂贞闻言,再次伏地道:“谢节度使栽培!”
原来神策军左翼在郑畋悉心经略之下,恢复沿用了唐初折冲府的府兵编制,以十人为一火,每火有火长和副火长;五十人为一队,每队有队长和副队长;一百人为一旅,分天地二队,每旅有正旅帅和副旅帅;三百人为一团,每团有正团练和副团练,辖制三个旅。李茂贞所在的博野旅隶属于神策军左翼第六十八团,博野旅分天地二队,每队五火,共有十个火的编制,而神策军左翼编制共三万人,麾下辖有一百个精锐团。李茂贞由火长跳过副队长直接升到了队长,可以说是连升了两级,自然是喜不自胜。
这时只听郑畋对少逸言道:“你年纪还小,不若就先在我中军帐前做一名巡察亲兵如何?”
少逸望了李茂贞一眼,大声道:“少逸愿意同李大哥一样,从博野旅基层官兵做起,脚踏实地地从军历练。”
李茂贞点点头道:“我若升任队长,第五火正好少了一人,不若就让少逸补上这个空缺?”
郑畋闻言,颇为赞许地颔首道:“如此甚好,你博野旅是我左翼军中最悍勇的劲旅,让少逸这娃娃多受些硬朗军风的熏陶也好!”
博野旅,天队,第五火,行军帐篷之中。
李茂贞将火长的袖标传给了李钊延,同时也将少逸托付给了他,便急匆匆去天队主帐同原天队队长李昌言进行军务交接。李昌言见了春风满面的李茂贞,也是笑眯眯的,原来他此次也算是连跳了两级,晋升了博野旅旅长,仍然是李茂贞的直接上司。
只听李昌言道:“茂贞啊,你此次兵行险着,以一击十,击溃了右翼军平素号称最精锐的豹骑旅,并且得到了节度使的亲自召见,真可谓是大振了我博野旅的军威呵!好好努力,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李茂贞一拱手,朗声道:“这都是旅帅平素的栽培之功,有旅帅运筹帷幄,我博野旅定可成为神策第一骁旅!”
这一句恭维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直可谓匠心独运,深得上锋之心。
二人一唱一和,心照不宣,立时以茶代酒,互敬了一杯,之后便开始商略博野劲旅的长久远图之计。
第二日,新官上任三把火,博野旅十火百人于寅时集合,绕渭水跑马晨练,口中一致高唱李昌言和李茂贞二人昨晚秉烛商定的博野军歌,“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少逸轻声吟诵李太白的这一曲《从军行》,心中激情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尽管他,无奈身在行伍之中,跟从命运,逐流随波,心魂儿却自斗转星移,飘溯秦关汉墓,心头起伏,踢踏的却是诗仙的另一曲,《战城南》。
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者不得已而用之。
清早的第一缕晨曦,抹过渭水,笼成清辉,无拘无束地洒向博野旅战士们青春洋溢的脸庞。
活泼泼的阳光洒在为首第一人的脸上,正是新官上任的旅帅李昌言,第二张脸庞之上,一阙剑眉星目,赫然是李茂贞。
那清冽的阳光,似乎还在雀跃着,它悄悄儿地掠过了,第五火的战士,火长李钊延,副火长……一个接一个,那些个少逸昨夜刚刚结识的战友(曾记否?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最后,映上了,少逸的那张稚子脸庞……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伏一)……
是啊,此时此刻,这一群热血男儿,心中莫不是只存有一些个简单的信念,那份从军的信念,好纯,好真,好正!
或许,随着光阴的洗刷,岁月的流逝,它们会被磨蚀,被消磨,被腐蚀,甚至,毁了神,烂了根,成了荼毒、流祸……
可是毕竟,在开始的那一刻,他们曾经,聚在一起,曾经,纯真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伏案随喜:
当时的月亮 爱是信仰
When you believe/Mariah Carey
译/江北客@伏羲梦蝶@千江寻一客
数不尽,长夜未央,我们祈祷,
无人作证,可全世界都听得到,
心头小鹿歌唱,希望的村庄,炊烟缭绕,
先前懵懂,豁然开朗。
我们不怕,一如既往,
尽管我们知道,一路上,无数豺狼当道,
愚公移山,岁月悠长,
柳暗花明,曾经山重水覆的,地平线上。
奇葩会开放,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的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你会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可怖的那一炷香,
祈祷,往往徒劳,
希望,佛似夏侯鸟,
急匆匆,远走他乡。
此刻,我站在这里,
心比天高,无法解释,
逐鹿信仰,吞吐珠玑,
从不,推敲下一句。
奇葩会开放,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你会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舫。
敞开的不总是天堂,当你索取时。
震来习习,屈服或许很容易,
可当你,被痛楚蒙蔽,
能否看清,雨中泥泞?
一弦铿锵天籁音,蚊呐着告诉你,
藕断天涯连理枝,近在咫尺。
奇葩会开放,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今朝希望,许是星火苗,
翌日不啻,离离原上草。
谁知晓,你能采到,多少,奇葩仙草,
当时的月亮,爱是信仰。
你会的,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你可以。
当时明月在,曾照高老庄。
如有神助,莫名其妙。
桃花源里,豁然开朗,
当时明月在,曾照唐三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