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里含了一颗开心果。
不是果仁,而是依然保留完整白色外壳的硬果子,饱满、光滑、坚不可摧。我的舌头搅拌着让它在我的嘴里来回滚动,它常常被我的嘴唇包住,死死地压在牙齿上动弹不得。然后我的嘴巴就自然而然地向前凸起,鼓成丑陋又奇异的形状。像满嘴龅牙的难民。
我站在车窗外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脸被一种奇怪的比例放大,在车窗的曲面上摊开,刘海被风吹得四散。我真丑。
母亲对这样的我很不满。呆滞总是能在所有时刻侵袭我,让我变成只会发愣的傻子,就像现在直勾勾望着车窗的我。她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塞满衣服的旅行包放进车的后备箱,小心翼翼的,紧随其后的还有箱牛奶,它们都被我仔细的母亲安顿好。我的母亲大概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注定要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相夫教子,落落大方。我在车窗边看着母亲迅速地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依然呆站在那里,双手垂下。
母亲总说我读书读得古怪了,在外总不爱理人,在家又成了话痨。她喜欢听我眉飞色舞地描述学校里发生的一切,不管是满嘴跑火车的语文老师,还是在打饭时吝啬至极的食堂阿姨。她总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怒不可竭到手脚并用试图比划出些什么的我说话,一边安慰我,一边附和着我的愤怒。我知道她爱我,所以在她说出些无用的大道理时候,也会认真地听完。
其实母亲很无奈。我不是那种会按着她预定轨道成长起来的小孩,心思总不会百分之百地放在念书上,情感又闭塞到永远琢磨不透。这样的孩子大概是需要流放到边远地区好好调教的,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
路程很长。学校在离家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县城里,外表光鲜,里面却破败得像是所难民营。父母以为只有这样艰苦封闭的地方才能教育出真正爱学习的孩子的。我对这段漫长的车程总是怀着无限的恐惧,满桌没写完的作业本和阴冷的宿舍床位变成了泥沙被一辆货车拖行着在我的脑海里疾驰,留下滚滚的尘土和浓烟。我就要被这些浓烟呛死了。垂死的我突然变得害怕,便用尽全力朝座椅恶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可是座椅的皮面巧妙地缓冲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响亮的“噼啪”声,母亲倒是被我引得从驾驶座里转过头来。前面正好是红灯,车队排成很长的一列。
“你干什么?”她的眉头皱起来。
“没事。”我不知道应该回答她什么。
座椅的皮面到底不如人的皮肤,不会在遭受拍打后留下微微凸起的红色印记。发泄失败,我的恐惧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母亲像是叹了口气,“现在只有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做你想做的事。”
“哎呀!我知道!”我瞬间没了耐心。
我把头伸了出去,呼吸这座城市里灰蒙蒙的废气。很多司机把胳膊伸出窗户娴熟地弹着烟灰,那些臂膀是深浅不一的树皮,没精神地悬着。我不知道刚才的我为什么没有和往常一样平静地听完母亲的话,大概是因为天气,一整个白天甚至都没有夜晚亮堂。
母亲不再说话了。她总是如此,苦口婆心地吩咐着我许许多多的事情,细致到一日三餐食物的分量,于是我便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心不在焉。母亲总是会被我两眼无神的状态惹得暴怒,所以结局都是以我被赶出家门收场。长大一点的我总是在一年又一年里和母亲比拼着提高了的嗓门,直到有一天,母亲终于输了。
音乐突如其来在耳畔炸裂开,思绪四散,我猛的用脊梁贴紧座椅凹凸不平的靠背。粗劣的音乐被放得很大声,像是宿舍门口的大爷用硬质塑料拖鞋来回摩擦水泥地,又快活地吸一口浓痰吐在草地里。那么黑的天色,除了我谁也没兴趣看他在做什么,不过是个谢了顶的老头。
母亲显然是知道我的烦躁的,所以试图制造出些什么声响,什么都可以。我总是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偷偷向后瞟的眼睛,局促不安着,像海浪里摇摆不定的白帆。
“妈,你安心开车。”我换了个姿势,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了,灯光在车窗外摇晃着,照亮排列整齐的烤鸭和煎饼。离学校只剩下最后一条小路。车身颠簸,我看着母亲的头顶上下起伏,什么话也不想说。那种熟悉的恐惧敢又涌上来了,漫过脖子塞满我的嘴。我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一些,变成一棵树而不是一条鱼,四肢自然伸展开来,于是猝不及防地,我触到了母亲那只,握着方向盘的胳膊。
我原以为我生长了十七年的枝叶可以拥抱她。
“就要到了。”母亲终于用一个短暂的回头看清了我的眼睛。
我突然意识到嘴里的那个不“开心”的果子,便张开手掌把它吐在里面。它的壳湿漉漉的,沾着我未干的唾沫。只是果子窄的那端裂开了缝,张开口来,有风灌了进去。
我顺着裂口把它剥开,想象着果仁的饱满和它非比寻常的滋味。可是想象中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和同伴相比,它萎缩很多,味道也清淡着,一点也不惊喜。
我把它的壳攥在手心,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丢掉它,即使是前方这所灯火通明的校园,里面是找不到垃圾桶的。母亲停了车,帮我把行李卸下来,又帮我拉开车门。我像具没骨头的尸体,瘫软在皮面座椅上。
“要我和你一起到宿舍里去吗?”我只听得到母亲的声音,车顶死死地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见她。
我逃命一样从车子里爬出来,抱着膝盖在车门边蹲下来,恨不得把脑袋埋进两腿间,什么都不想看见。宿舍门口的大爷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听得见他习惯性摩擦拖鞋的声音,粗糙又圆滑,连贯着持续不停。
母亲俯下身来抱住了我,轻拍我发烫的脊背。我抬头看着她:“只是晕车。”我说。
“别太想家。”她站起来拎起行李往前走,慢吞吞的,好让我跟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