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是飘的,是砸下来的。硬邦邦的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砂砾,又冷又疼。风在林子里打着旋儿,呜咽着,卷起地上刚积起的浮雪,搅得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凌乱,踏碎了这死寂。马背上的人伏着,像一块被冻硬了的破布口袋,随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而晃动。
血,早就被寒气凝住了,在玄色的紧身衣上结成大片大片暗紫发黑的硬痂,又被新涌出来的温热浸透,沿着破烂的衣料边缘,一滴一滴砸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刺目的红坑。寒江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也被这无孔不入的风雪抽干了,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子。他勉强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得厉害,只能看见前方无边无际的白,还有那匹同样疲惫不堪、鼻孔喷着白气的马。
他记得自己刚从一场地狱里爬出来。目标很强,护卫也够多。他杀穿了那条长廊,代价是背后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和肋下挨的两记透骨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抢了马,冲出重围,只知道要远离那座修罗场,越远越好。
意识在抽离,像水从破了的桶里流走。马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寒江再也抓不住缰绳,身体被惯性狠狠甩了出去,沉重地砸进厚厚的雪窝里。冰冷的雪沫呛进他的口鼻,激得他一阵窒息般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脑海,比这雪还冷。死在这里,像条野狗,被雪慢慢掩埋,倒也不错。他放弃了挣扎,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吞噬自己。
就在黑暗即将彻底把他淹没时,一点微弱的暖黄光晕,极其顽强地穿透了风雪弥漫的混沌,刺入他涣散的瞳孔。
光……是灯光?
他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模糊的念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一寸、一寸地爬。手指在冰冷的雪地里抠挖,拖出一道断续、深红的痕迹。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破碎的身体发出无声的哀嚎。那点光,成了这冰封地狱里唯一的灯塔。近了……更近了……
终于,他模糊地看到一扇透着暖光的简陋柴门轮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沾满雪泥和血污的手,朝着那扇门的方向,重重地拍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混合着柴火、草药和食物暖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外面的酷寒。门里站着一个女子,身影被屋内的灯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似乎被门外雪地里这团血污模糊的东西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寒江最后的力气也耗尽了,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感觉到一双并不算强壮的手,费力地抓住了他冰冷的胳膊,试图把他往那温暖的、散发着光亮的门里拖。
黑暗,粘稠而漫长。有时是刀光剑影,有时是血雨腥风,更多的时候,是彻骨的寒冷,无边无际的雪原,仿佛永远也爬不到尽头。但总有一股奇异的暖流,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熨帖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驱散那些狰狞的幻象。还有一股淡淡的、微苦的清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像是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意识,终于像沉船一样,艰难地浮出冰冷的水面。
寒江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额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别动!”
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因疼痛而绷紧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寒江勉强止住咳嗽,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光线有些昏暗,但足以视物。他躺在一张简陋却还算干净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打了补丁但浆洗得发硬的粗布棉被。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虽然动作间依旧疼得钻心,但那种濒死的冰冷和虚弱感已经消退了不少。
他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算不上绝色,眉眼间带着一种山野的清冽,像初春带着晨露的草芽。此刻,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正冒着袅袅的热气。那双正看向他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里的溪水,没有恐惧,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和的专注。
“醒了就好。”她把药碗递到他唇边,动作自然,“喝药。凉了更苦。”
那微苦的清香,正是从这药碗里散发出来的。寒江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沉默地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咽了下去。温热的药液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她喂药的手指很稳,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腹和关节处带着薄茧,想必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离得近了,寒江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指尖残留的那股微苦的草药气息,干净、纯粹,比他刀锋上惯常沾染的铁锈和血腥味,不知好闻了多少倍。
“素弦。”女子放下空碗,简单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她又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动作轻柔地擦去他唇边残留的药渍。布巾是温热的,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
“寒江。”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东西。
素弦点点头,没再多问。她起身,走到屋角的土灶旁,拿起一个竹编的小簸箕,里面摊着一些晒干的、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叶。她低着头,手指灵巧地分拣着那些草药,动作专注而宁静。小小的茅屋里,只有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细微声音,以及草药在她指尖翻动的窸窣声。屋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透过简陋的窗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寒江躺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这简陋、寂静、只有药香和柴火气息的方寸之地,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追杀,没有算计,没有必须完成的冰冷任务,只有灶火的暖意和她指尖那股淡淡的草药香,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麻痹的安宁感,如同温吞的水,悄然漫过四肢百骸,浸透了那些被血腥和戾气填满的缝隙。
他闭上眼,伤口依旧在疼,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缓慢地融化。
日子在药香和寂静中流淌,像山间清浅的溪水。寒江的伤在素弦的照料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那些深可见骨的创口开始收拢,结痂,不再轻易撕裂。他能下地了,虽然动作依旧僵硬迟缓。他尝试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劈柴,或者修补一下这茅屋四处漏风的破败处。素弦从不阻止,只是在他动作过大牵动伤口时,会蹙着眉头递过一碗刚熬好的药,眼神里的责备清晰可见。
交谈依旧不多。素弦似乎天生话少,常常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照料屋后一小片药圃,或是坐在窗边缝补衣物。寒江更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他的过往像一块沉重的黑石,压在心口,无法轻易示人。
然而,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有时只是一个眼神,素弦就知道他需要水;寒江劈柴时,素弦会提前把钝了的斧头磨得锋利。灶膛里的火,总在他觉得冷时烧得格外旺;他喝药时皱起的眉头,总能在下一碗药里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加进去的甜味——像是野蜂蜜。
这天清晨,天气难得放晴。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照进来,在泥地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后淡淡的烟气和草药晒干后的清香。
寒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雪后初霁的山林。积雪覆盖下,世界一片洁净的银白。几只不知名的山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短促的鸣叫。他伸出手,接住一缕微带暖意的阳光。
素弦正在整理晾晒的药材,背对着他。阳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
“我要离开‘影阁’。”寒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宁静。他的语调很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素弦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阳光照亮了她半边沉静的侧颜。
寒江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枚令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沉重,通体乌黑,只在边缘处蚀刻着几道扭曲诡秘的暗纹,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属于黑暗世界的血腥气息。这是他作为“影阁”顶级杀手的信物,也是他前半生血腥生涯的冰冷见证。
“这个。”他掂了掂那枚令牌,然后毫不犹豫地、仿佛丢弃一件垃圾般,将它抛进了旁边烧得正旺的灶膛里。乌黑的令牌落入通红的炭火中,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那诡异的暗纹在高温下扭曲、变形,最终被跳跃的火焰彻底吞噬。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很快又被松柴的清香盖过。
素弦缓缓转过身。她的目光掠过灶膛里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然后落在寒江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震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但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他刚才只是说了一句“柴劈好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这寂静的茅屋里。然后她低下头,继续整理簸箕里的草药,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宣告和那枚令牌的焚毁,都只是这寻常日子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在寒江的眼底,也映在素弦低垂的睫毛上。令牌化作了灰烬,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也随之断裂。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屋里的草药香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冽甘醇。
寒江看着素弦低头的侧影,心底那片冰封的冻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暖流,悄然渗入。
半月后,寒江的伤已好了七八分。沉寂的山林小径上,积雪被踩踏出一条蜿蜒的泥泞小路。一个裹着厚厚棉袍、戴着斗笠的身影出现在茅屋前,身形高大,步履沉稳,像一座移动的山丘。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方正却毫无表情的脸,正是“影阁”负责传讯的哑仆。他不能说话,只沉默地递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细长竹筒。
寒江接过竹筒,指腹擦过冰冷的竹身和那枚凝固的猩红火漆,一股熟悉的、属于组织深处的阴冷气息无声地缠绕上来。他走到屋外避风处,指尖发力,无声地捏碎了火漆。竹筒里只有一张薄薄的、坚韧的熟宣纸,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半身像。画像极其传神,男子面容清癯,目光深邃,颌下留着三缕长须,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儒雅气度。画像下方,一行蝇头小楷标注着地点与时限:白鹤山庄,三日后子时。
没有名字。在“影阁”,名字是最无用的东西,画像和目标本身,才是唯一的指令。
哑仆无声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收回指令的信物。寒江的目光在画像上停留了片刻,那男子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纸张,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面无表情地将画像卷好,递还给哑仆。
哑仆收好竹筒,再次戴上斗笠,对着寒江微微躬了躬身,便如来时一般,沉默地转身,沿着泥泞的小径,一步步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深处。
寒江站在门口,望着哑仆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彻底被光秃秃的树干吞没。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他转身回到屋内,带进一股寒气。
素弦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他换下的旧衣缝补着。针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听到他进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最后一件事。”寒江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摊开手,掌心空空如也,仿佛刚才那决定命运的冰冷指令从未存在过。“做完,就彻底干净了。”
素弦缝补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看着他空空的掌心,又抬起眼,目光静静地停驻在他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此刻的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她没有问是什么事,也没有问要去哪里。山野的风霜教会了她沉默,也教会了她尊重他人的界限。
她只是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活,细密的针脚落在粗布上,发出轻微的、规律的“沙沙”声。过了片刻,她才轻声说:“天冷,多加件衣裳。”
寒江喉头滚动了一下,嗯了一声。他走到床边,默默地收拾起自己那几件简单的衣物。那柄从不离身的、狭长的刀,被他用一块灰扑扑的旧布仔细地缠裹起来,负在背后。刀柄的末端,冰冷地贴着他的脊骨。
素弦缝好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矮柜前,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散发着麦香的饼子。她又拿起一个小小的粗陶罐,里面装的是她熬制的、能驱寒暖身的药茶。
“路上吃。”她把东西递给他,动作自然。
寒江接过来。油纸包还带着灶火的余温,透过纸面传递到他的掌心。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专注打包食物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去山那边砍一捆柴,日落前就会回来。
“等我回来。”他声音干涩地说。
素弦抬起头,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很浅很浅地弯了一下唇角,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漾起的涟漪微不可察。
“嗯。”她应道,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寒江不再停留,紧了紧背后的刀,转身大步走出了茅屋。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内的暖意和那熟悉的草药香。冷冽的山风立刻包裹了他。
素弦站在门内,听着他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山林的风声里。她走到窗边,望着那条通往山外、泥泞蜿蜒的小路尽头,空无一人。许久,她才慢慢坐回矮凳上,拿起那件缝补好的旧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密的针脚,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沉下去。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初是细碎的雪沫,被寒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渐渐地,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扯絮般铺天盖地落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压缩到身前不足十丈。寒风在林间穿梭,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的雪粉,形成一道道迷蒙的雪幔。
寒江伏在一株巨大的古松虬结的枝干上,如同蛰伏的阴影。他全身覆盖着一层薄雪,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透过飘落的雪幕,死死锁住前方那座依山而建、灯火通明的巨大庄园——白鹤山庄。檐角高挑,黑瓦覆雪,在风雪中透着一股沉凝的威严。
子时将至。
山庄正门紧闭,侧门处悬挂着两盏硕大的白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映照着门前两只沉默的石兽,更添几分诡谲。
太静了。寒江的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作为顶尖的猎手,他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此刻,这偌大的山庄,连同它周围这片被风雪笼罩的山林,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巡夜家丁的脚步声,没有护院犬的低吠,甚至连山庄内本应通明的灯火,也显得过分规整和刻意,像是精心布置的诱饵。
他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寒气直透肺腑。没有选择。这是通向自由唯一的门。他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无声无息地滑下树干,落地时积雪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声。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围墙根,如鬼魅般潜行,绕向庄园防守相对薄弱的后山方向。
后墙更高,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寒江提气,足尖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墙面上连点数下,身体借力轻盈地拔起,右手五指如钩,悄无声息地扣住了墙头冰冷的青砖边缘。他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双眼睛,谨慎地向墙内望去。
墙内是一座被风雪覆盖的后园。假山、枯树、回廊,都披着厚厚的银装。然而,就在这看似静谧的雪景之下,寒江瞳孔骤然收缩!
雪地里,那些看似自然的凸起……太多了!几处本该是平整的雪地,积雪却呈现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拱形,仿佛下面埋藏着什么活物。假山石的阴影里,回廊的转角处,甚至几棵粗大古树的枝桠间,都隐隐透出一股刻意压抑的、浑浊的呼吸气息!那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数十人!他们像冬眠的毒蛇,潜藏在厚厚的雪被下,只等猎物踏入陷阱的瞬间,发出致命一击。
寒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漫天风雪更刺骨!
中计了!
几乎在他这个念头闪过的同一刹那,一道尖锐刺耳的厉啸撕裂了风雪的呜咽!
一支漆黑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他扣在墙头的右手!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他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寒江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爆发!扣住墙头的五指猛地发力,身体硬生生向侧面横移半尺!
“夺!”
弩箭擦着他的手背深深钉入青砖,箭尾兀自嗡嗡震颤!碎石和雪沫飞溅!
这一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恶贼在此!”
“杀!”
“莫走了血手寒江!”
无数声暴喝从四面八方炸响!原本死寂的雪地瞬间沸腾!几十条身影如同从地狱里钻出的恶鬼,破开厚厚的积雪,从假山后、回廊下、枯树间、甚至雪地深处猛地跃起!刀光、剑影、棍风、暗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裹挟着漫天狂舞的雪片,朝着寒江立足的墙头疯狂罩下!
劲风扑面,杀气如潮!寒江甚至能看清最近几人眼中那狂热的杀意和狰狞的面孔!有少林棍僧的黄色僧衣,有武当道士的青色道袍,有丐帮污衣的破布褴褛……几乎囊括了大半个中原武林的名门正派!
退路已绝!寒江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暴的戾气取代!他发出一声低沉如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扣住墙头的手猛地一按,身体借力腾空而起!人在半空,背后的长刀已然出鞘!
“锵——!”
一声清越的龙吟压过了风雪!刀光乍起,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那刀光仿佛撕裂了夜幕,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决绝的弧线!
“噗嗤!”“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面的三名高手,身形在半空中猛地僵住!一人咽喉绽开血线,一人胸前裂开巨大的豁口,一人持剑的手臂齐肩而断!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在漫天飞雪中泼洒开一片惊心动魄的红雾!尸体沉重地砸落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寒江落地,刀尖斜指地面,血珠顺着狭长的刀身蜿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洇开,像一朵朵骤然盛开的黑色曼陀罗。更多的敌人红着眼,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血迹,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将这片后园变成了修罗场!
刀光再次炸开!这一次,不再是孤冷的一道,而是瞬间爆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由无数细碎刀芒组成的死亡风暴!寒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刀光之中,只有那凄厉的破空声和不断飞溅的血肉,证明着他如同鬼魅般的移动轨迹。他像一道撕裂雪幕的黑色闪电,所过之处,断肢横飞,血雨倾盆!
但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刀光再快,也无法覆盖周身所有角度。一柄沉重的镔铁棍带着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在他的左肩胛骨上!同时,一柄淬了幽蓝光芒的峨眉刺刁钻无比地刺入他的右大腿外侧!剧痛瞬间淹没了他!
“呃啊!”寒江发出一声闷哼,身形一个趔趄。就在这一瞬间的迟滞,一道无声无息的乌光,快如毒蛇吐信,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来,直取他后心!
寒江猛地拧身回刀格挡!
“叮!”
乌光被磕飞,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钉!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再次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一座覆雪的假山石上!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他背靠着冰冷的山石,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鲜血从肩头、大腿、后背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玄衣,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刺目的暗红。
刀,依旧握在手中,刀尖兀自滴血。但四周,更多的敌人缓缓围拢上来,兵刃闪烁着寒光,眼神如同看着笼中困兽。雪片落在他们染血的衣襟和兵刃上,落在寒江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脸上,冰冷刺骨。他环视着这一张张写满杀意的面孔,眼神像淬了毒的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对峙中,一个身影,在层层叠叠、杀气腾腾的人墙后方,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冲到了包围圈相对靠前的位置。
是素弦!
她的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那双曾经清澈如山泉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惊骇、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彻底淹没。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冬衣,肩上胡乱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发丝被风雪吹得凌乱不堪。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寒江身上,钉在他满身的血污,钉在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刀上。
寒江背靠着冰冷的假山石,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痛楚,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钻进鼻腔,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气。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发黑,那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但他所有的感官,在素弦出现的那一刹,都死死锁在了她身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能在这里?!
那双曾映着药圃阳光的清澈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痛和茫然,像被投入石子的寒潭,碎裂的倒影里全是血色。寒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想开口,想嘶吼,想解释这一切都他妈的是个陷阱!但干裂的嘴唇刚一动,一股灼热的腥气就涌上喉咙,堵住了所有声音。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间,一道饱含着惊怒、威严和难以置信的苍老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混乱的战场边缘:
“恶贼!休伤我女!”
声音未落,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已破开漫天飞雪,直刺寒江面门!剑气森寒,带着一股浩然正大的堂皇之气,所过之处,连狂舞的雪片都被逼得向两侧分开!
寒江瞳孔骤缩!这剑气!这声音!他猛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锦袍、颌下三缕长须飘拂的中年男子,正从回廊尽头飞掠而至!他面容清癯儒雅,此刻却因惊怒而微微扭曲,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目标直指寒江!那张脸……那张脸!
寒江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思维瞬间凝固,只剩下那张刚刚被他亲手焚毁的画像——白鹤山庄庄主,白鹤年!素弦的父亲!
怎么会是他?!首领那张看似宽和的脸在寒江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的笑意。自由……最后的目标……原来如此!
这电光火石的明悟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万箭穿心般的剧痛和滔天的怒火!他被卖了!被组织,被那个允诺他自由的首领,像一个弃子般,卖给了整个正道武林,还搭上了素弦唯一的亲人!
“不——!”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寒江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他想收刀,想阻止!但一切都太晚了!
白鹤年救女心切,剑势如虹,人已冲到近前!那饱含怒火的一剑,不偏不倚,正正刺向寒江的胸口!而寒江刚才为了格挡那枚偷袭的透骨钉,身体正处于一个全力拧转回防的姿态,手中的长刀更是出于本能,循着无数次生死搏杀刻入骨髓的轨迹,划出一道最简洁、最高效、也最致命的弧线,迎向袭来的威胁!
刀光,比思维更快!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清晰地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白鹤年前冲的身形猛地僵住!他手中那柄精钢长剑,距离寒江的心口只差半寸,却再也无法递进分毫。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寒江那柄狭长、冰冷的长刀,刀尖已经完全没入了他儒雅的月白锦袍,深深刺进了心脏的位置。只有一截染血的乌木刀柄,还握在寒江那只青筋毕露、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的手中。
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泉眼,猛地从创口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月白的锦袍,也溅了寒江满手满脸!那血,带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浓重腥气,颜色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黑红。
白鹤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的惊怒和杀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种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的痛苦。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艰难地越过寒江染血的脸庞,投向后方那个僵立的身影——他的女儿素弦。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沉重地向前扑倒。
“爹——!!!”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整个白鹤山庄的上空!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和滔天的恨意,让所有围攻的武林人士都为之色变,动作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素弦像疯了一样,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踉跄着扑了过来!她跪倒在白鹤年迅速被鲜血浸透的身体旁,双手徒劳地去捂那致命的伤口,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她的衣袖。她抬起头,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深渊,死死地、刻骨地钉在寒江脸上。
“为什么是他?!”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胸腔里抠出来的,“寒江!你告诉我!为什么是他?!!”
寒江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刀还插在白鹤年的胸口,温热的血顺着刀槽流到他手上,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这是个局,想说他不知道,想说他也是被算计的那个……但喉咙里堵满了腥甜的血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看到的,只有素弦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那恨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恶贼!受死!”周围的怒吼声再次响起,短暂的震惊被更狂热的杀意取代!无数兵刃再次朝着寒江招呼过来!
寒江猛地一咬牙,眼中最后一点挣扎也被疯狂的求生欲和那焚心的痛苦吞噬!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握住刀柄的手猛地发力回抽!
“嗤啦!”
长刀带着一蓬滚烫的鲜血从白鹤年胸口拔出!寒江借着拔刀的力道,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急退,同时手中长刀化作一片狂乱暴虐的刀幕,疯狂地劈砍向涌上来的敌人!
“噗!”“啊!”“呃!”
刀光过处,残肢断臂纷飞!他像一头彻底陷入绝境的凶兽,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求在包围圈中撕开一道血口!刀锋所向,挡者披靡!但更多的攻击也落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全身浴血,每一步踏出,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混乱中,他看到了素弦。她依旧跪在父亲冰冷的尸体旁,没有再看寒江,只是死死地抱着白鹤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她的侧影在风雪和血光中,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破碎。
寒江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捏碎了。他猛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啸,刀光暴涨,硬生生将身前两名敌人连人带兵器劈飞出去!在敌人被这悍勇一击震慑的瞬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足尖在假山石上狠狠一蹬,身体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块,朝着山庄后墙那处灯火最为稀疏、防守相对薄弱的角落亡命般撞去!
“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
身后是暴怒的吼声和呼啸的暗器!寒江不管不顾,身体在空中强行扭动,避开了几道致命的寒芒,但肩胛骨和左腿再次被击中!剧痛几乎让他昏厥!他重重地撞在高墙上,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积雪!
他咬碎了舌尖,用剧痛刺激着即将涣散的意识,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攀上高墙。墙外,是更加陡峭黑暗的山崖和更加狂暴的风雪!
没有丝毫犹豫,寒江翻身滚下高墙,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风雪和深沉的黑暗之中。
“追!他受了重伤,跑不远!”
“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愤怒的吼声在墙内此起彼伏,无数火把亮起,如同游动的鬼火,迅速朝着山庄外的黑暗山林蔓延而去。
高墙之下,冰冷刺骨的雪窝里,寒江蜷缩着身体,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吞下无数碎冰。他艰难地移动着,在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被鲜血浸透又被新雪迅速覆盖的暗红痕迹。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沉。素弦那双刻骨恨意的血眸,白鹤年胸口喷涌而出的暗红血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为什么是他?!”
那凄厉的质问,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熟悉的破空声从侧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不是劲弩的锐啸,而是“影阁”内部惯用的、一种特制吹箭的微弱气流扰动!
寒江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向侧面翻滚!
“咄咄咄!”
三枚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乌木短针,无声无息地钉入他刚才藏身的雪窝,针尾微微颤动,显然淬有剧毒!
杀手!是“影阁”的人!他们竟然也来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这风雪更甚!组织不仅把他卖给正道当投名状,在他任务失败、深陷重围之后,竟然还要补刀灭口?!
一股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暴怒瞬间冲垮了寒江的神经!他猛地从雪地里弹起,不顾牵动全身伤口,手中长刀循着吹箭袭来的方向,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出!
刀光撕裂风雪!
“噗!”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哼!一个全身裹在夜行黑衣里的身影从一棵雪松后踉跄跌出,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鲜血狂喷!他手中还握着一支短短的吹筒。
寒江看也不看那倒下的尸体,猩红的双眼死死盯向更深的黑暗。风声里,不止一处!至少还有三道极其微弱、却充满杀机的气息潜伏在附近!
“叛徒寒江!奉阁主令,格杀勿论!”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气的沙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寒江的心彻底沉入冰窟。自由?呵……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从踏入“影阁”的第一天起,他就只是一件工具。用坏了,或者不听话了,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彻底销毁,连同他那点可笑的、向往光明的奢望,一起碾得粉碎!
“来啊!”寒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拄着长刀,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面对着黑暗中的杀机,眼中只剩下疯狂和毁灭的光芒,“都来!看看你们阁主的狗,今天能啃下老子几块骨头!”
黑暗中的气息骤然变得凌厉!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同时从不同的方向扑出!刀光、匕首、锁链,带着致命的寒芒,交织成网!
寒江狂啸着迎了上去!刀光再次炸开!这一次,更加暴烈,更加不顾一切!完全是以命搏命、以伤换伤的打法!
“噗嗤!”寒江的刀锋划开一个杀手的咽喉。
“当!”另一个杀手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肋下,被肋骨卡住。
“喀嚓!”第三人的锁链缠住了他的左臂,猛地发力绞紧!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寒江痛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他右手的刀却更快!在左臂被绞碎的瞬间,刀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而上,精准地刺入了那锁链杀手的心窝!
眨眼间,又是两具尸体倒在雪地!寒江自己也踉跄着后退,左臂软软垂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肋下插着匕首,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身体流淌下来,将他脚下的雪地彻底染成一片粘稠的暗红。他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里的力量随着血液一起快速流失。
黑暗里,似乎还有潜伏的气息,但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寒江此刻的模样,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临死前的反扑,足以震慑任何猎手。
寒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山庄高墙的方向,那里火光晃动,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他猛地转身,拖着残破的身躯,一头扎进了风雪更急、更加黑暗的深山老林深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向了哪里。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直到脚下猛地一空!
“噗通!”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寒意如同万针攒刺,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奋力挣扎着浮出水面,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条湍急的山涧。河水冰冷湍急,裹挟着他,朝着下游冲去。岸上追兵的火光和呼喝声,似乎被这水声隔开,变得遥远模糊起来。
寒江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他残破的身体,带走温热的血液和仅存的体力。他顺着水流,被冲进了一个狭窄幽深的溶洞入口。洞内漆黑一片,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在空洞地回响。他挣扎着爬上一块略高于水面的湿滑岩石,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黑暗,冰冷,死寂。伤口泡过冰冷的河水,痛楚反而变得麻木。寒江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素弦……白鹤年……首领……追杀……背叛……死亡……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撕扯。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时,一阵极其轻微、被水声和风声掩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溶洞入口处。
寒江的心猛地一沉。追兵?还是“影阁”的杀手?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望向洞口的方向。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洞外微弱的天光,静静地站在那里。风雪似乎小了些,勾勒出她单薄而挺直的轮廓。她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锋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微芒。
是素弦。
她来了。带着刻骨的仇恨,来索命了。
寒江望着洞口那逆光的身影,心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彻底消失了。也好……死在她手里,总好过死在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手里,或者被“影阁”的走狗像清理垃圾一样灭口。至少……这是素弦。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致命的一击。所有的痛苦、背叛、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脚步声再次响起,很轻,踩在湿滑的岩石上,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的韵律,一步步朝他靠近。那股熟悉的、微苦的草药气息,混合着洞内的水腥和血腥味,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寒江没有睁眼,只是听着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前。他能感觉到她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
短暂的死寂。只有洞内水流的哗哗声,单调地回响着。
然后,是利刃破开空气的微鸣!带着决绝的恨意!
寒江猛地睁开眼!
素弦手中的匕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没有半分犹豫,狠狠地刺向他的心口!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火焰,死死地盯着他!
“噗嗤!”
冰冷的锋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早已被鲜血浸透、破烂不堪的衣襟,深深没入了血肉之中!
剧痛瞬间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那痛楚并非仅仅来自肉体,更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寒江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岩石上,也溅在了素弦握刀的手腕和衣襟上。
素弦的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寒江的脸上,似乎要将他此刻的痛苦模样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
寒江看着她,看着那被恨意彻底扭曲的容颜。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奇怪的是,心口的剧痛似乎正在迅速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平静。他沾满血污的脸上,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呵……”一声极轻、带着血沫的气音从他唇边溢出。
素弦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没料到他在此时还能发出声音。
寒江的目光,艰难地、缓缓地,从她燃烧着仇恨的眼睛,移向她紧握匕首的手腕。那染血的袖口,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粉末。
他张了张嘴,更多的鲜血涌出,声音嘶哑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嘲弄:
“你……袖口……沾了梅香……”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彻底消失,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最后一丝气息,带着血沫的温热,消散在溶洞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溶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水流的哗哗声似乎也被放大了无数倍,空洞地撞击着岩壁,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素弦握着匕首的手,还保持着刺入的姿势,僵硬得如同岩石。她死死地盯着寒江的脸。
那张曾在她茅屋药香中沉睡、也曾对她露出过极淡笑意的脸,此刻沾满血污,双目紧闭,嘴角甚至还凝固着那抹诡异而虚弱的弧度,仿佛真的只是闻到了她袖口的梅香。
他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进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那支撑着她一路追踪、支撑着她刺出这一刀的滔天恨意,在目标消失的瞬间,似乎突然失去了依附,变得摇摇欲坠。
“袖口……沾了梅香……”
他那微弱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那里确实沾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淡黄色粉末,是她离开山庄前,在父亲书房外那几株临寒绽放的腊梅树下短暂停留时,无意蹭上的花粉。这一点点几乎被血腥掩盖的、微不可察的香气……
他临死前,竟然只看到了这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刺痛和某种更深沉绝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紧绷的心防。她握着匕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素弦侄女!”一个沉稳中带着悲痛的声音从溶洞入口处传来。
素弦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兔子般抽回握着匕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沾血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岳断峰快步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庄重的锦袍,只是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沉痛和疲惫。他身后跟着几名白鹤山庄的护卫和几位武林名宿。
“素弦!你没事吧?”岳断峰的目光迅速扫过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寒江尸体,又落在素弦苍白失神、沾着血点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被更深的“关切”取代。“这恶贼……终于伏诛了!你亲手为你父亲报了仇!白大哥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他走上前,声音带着沉痛的哽咽,伸手似乎想拍拍素弦的肩膀以示安慰。
素弦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避开了他的手。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岳断峰那张写满“悲悯”的脸,又缓缓移向地上寒江的尸体。父亲胸口喷出的暗红血液,寒江临死前那诡异的笑容和那句关于“梅香”的低语……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岳叔……”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他……他刚才说……”
“说什么都无用了!”岳断峰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魔头诡计多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不过是想乱你心神!侄女,你已手刃仇人,做得很好!白大哥的血仇得报,你当节哀顺变!山庄上下,还有诸多后事需要你主持,武林同道们也都看着呢!”他的话语,既是在“安慰”,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她此刻的身份和责任。
周围的护卫和武林人士也纷纷出言附和,痛斥寒江死有余辜,赞叹素弦为父报仇的孝义与勇气。
素弦听着这些声音,看着岳断峰那张“悲戚”却隐含掌控的脸,再看看地上那具无声无息的尸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把染血的匕首,冰冷的刀柄刺得她手心发麻。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匕首收入袖中。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如同抽去了灵魂的木偶,朝着溶洞外微弱的光亮走去。脚步沉重,踩在湿滑的岩石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带着血痕的脚印。
岳断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那丝“悲悯”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沉的算计和一丝掌控全局的满意。他转向众人,沉声道:“魔头已除,将他的尸体收敛!我们……送素弦侄女回庄!”
寒江的尸体被草草收敛,像一件令人厌恶的战利品,用一领破席裹着,丢在冰冷的板车上,随着素弦和岳断峰一行人,沉默地返回了被血腥和悲伤笼罩的白鹤山庄。
山庄内一片缟素。灵堂早已设好,白鹤年的棺椁停放在正中,庄严肃穆。寒江的尸体则被随意丢弃在偏院一间废弃的柴房里,无人问津,只等天亮后拖去乱葬岗处理。
夜色深沉,灵堂里烛火摇曳,映照着素弦跪在棺椁前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她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灵前的一尊石像。岳断峰和一众“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们陪在一旁,或假意垂泪,或低声劝慰,气氛压抑而虚伪。
“素弦侄女,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岳断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沉痛,他走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斗篷轻轻披在素弦单薄的肩上,动作充满了“长辈”的关怀。“白大哥遭此横祸,我们都痛彻心扉!所幸那魔头已然伏诛,血债血偿!山庄不可一日无主,诸多产业和武林同道的情谊,还需你早日振作起来主持大局。岳叔不才,定当竭尽全力辅佐于你。”
他一边说着“贴心”的话,一边状似无意地扫过灵堂角落几个巨大的、尚未封存的樟木箱子。那里面装的是白鹤山庄历年积累的珍贵财物、地契和部分武功秘本。白鹤年一死,唯一的女儿素弦不通俗务,这些令人垂涎的财富和资源,自然成了他岳断峰唾手可得之物。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和志在必得。
素弦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木然地跪着,目光空洞地望着父亲漆黑的棺椁。岳断峰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寒江临死前那句“梅香”,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还有父亲胸口那诡异的暗红血液……那颜色,那气味……真的只是因为寒江的刀吗?
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她忽略的细节,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父亲倒地时,痛苦扭曲的脸上,嘴角似乎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同样呈现暗紫色的痕迹!当时她被巨大的悲痛和恨意淹没,根本没有留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素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岳断峰见她依旧没有反应,心中微微不耐,但脸上忧色更重:“唉,你这孩子……悲痛过度,伤了心神。来人!”他转向旁边侍立的丫鬟,“扶小姐回房休息!熬一碗安神的参汤送过去!”
两个丫鬟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想要搀扶起素弦。
“不。”素弦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疯狂与执拗的光芒。“我要……再看看父亲。”
岳断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换上更深的“悲痛”:“素弦,你父亲……仪容已整,还是……”
“我要看!”素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利!她猛地甩开丫鬟的手,踉跄着扑向棺椁!
“侄女!不可!”岳断峰脸色微变,立刻上前一步想要阻拦!
但素弦的动作更快!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猛地抓住沉重的棺盖边缘,用力向旁边一推!
“嘎吱——!”
沉重的棺木摩擦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刺耳地响起!棺盖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上好楠木、防腐香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味,从棺内飘散出来!
灵堂内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素弦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亵渎的举动惊呆了!
“素弦!你疯了!”一位峨眉派的老尼姑惊怒交加地喝道。
“快拦住她!莫让白庄主泉下不安!”另一位武当道长也疾言厉色。
岳断峰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鸷的厉色,但随即被更深的“痛心疾首”掩盖。他厉声道:“素弦!你悲痛过度,失了心智!快住手!”他伸手就要强行将素弦拉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素弦肩膀的刹那,素弦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棺内父亲的脸上!借着摇曳的烛光,她清晰地看到,父亲白鹤年苍白僵硬的嘴角边,那点暗紫色的痕迹!不是血污,更像是……干涸的药渍?!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千机引!那是她曾在父亲收藏的一本极其冷僻的毒经残卷上看到过的剧毒!无色无味,中毒后心脉受损,血液会呈现暗红甚至发紫,一旦情绪激动或剧烈运功,便会立刻毒发攻心!中毒者嘴角会残留少量难以清除的暗紫色药渍!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父亲为何会如此轻易被寒江一刀毙命?那暗红的血液!寒江的刀或许只是诱因,真正的死因是早已潜伏的剧毒!而能接近父亲饮食,能让他毫无防备喝下毒药的……只有他视若亲弟、信赖有加的结义兄弟——岳断峰!
“是你!”素弦猛地转过身,猩红的双眼如同泣血,死死地钉在岳断峰那张故作惊怒的脸上!她沾满血污的右手,猛地从袖中抽出了那柄刺死寒江的匕首!冰冷的刀锋直指岳断峰!
“是你下的毒!千机引!是你害死了我爹!也是你买通‘影阁’,让寒江来杀他!一切都是你的局!”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撕裂,尖利得如同鬼啸!
整个灵堂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的劝慰声、斥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指控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岳断峰!
岳断峰脸上的“悲痛”和“惊怒”瞬间凝固!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但他毕竟是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立刻换上了一副震惊而无比冤屈的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污蔑的激愤:
“素弦!你……你胡说什么!你被那魔头临死前的鬼话迷了心窍!竟敢如此污蔑于我!我对白大哥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他指着素弦,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定是那寒江!是他临死前用妖法迷惑了你!诸位同道!你们看看!素弦侄女已被那魔头害得失了心智!快!快将她拿下!莫让她再亵渎白大哥的灵柩!”
他身后几名心腹护卫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地盯住素弦。
“拿下她!”岳断峰厉声喝道!
护卫们不再犹豫,朝着素弦扑了过去!
“谁敢!”素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她握着匕首,不退反进,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直接冲向岳断峰!她不懂什么精妙招式,此刻心中只有焚天的恨意!所有的动作,都只剩下最原始、最不顾一切的刺击!赫然正是寒江当初在茅屋前,随手演示给她防身用的那几式简单却极其凌厉的搏命突刺!
“保护庄主!”护卫们怒吼着拦截!
刀光剑影瞬间在灵堂内交织!烛火被劲风带得疯狂摇曳!
素弦状若疯虎,完全不顾自身!匕首带着决绝的恨意,狠辣刁钻!一名护卫的刀锋擦着她的肩膀划过,带出一道血痕!她恍若未觉,匕首依旧直刺岳断峰心口!
“找死!”岳断峰眼中凶光毕露!眼看素弦的匕首已到胸前,他再也顾不得伪装!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探出,五指弯曲如钩,带着凌厉的劲风,闪电般抓向素弦握刀的手腕!这一爪狠辣迅捷,绝非寻常庄主所能施展!正是他隐藏多年的成名绝技——“裂碑手”!
“砰!”
一声闷响!岳断峰的爪影精准地扣住了素弦的手腕!他嘴角刚刚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准备发力捏碎她的腕骨!
异变陡生!
素弦被他抓住的手腕猛地一沉、一旋,动作极其别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卸力的柔韧!这根本不是什么正经招式,更像是……女子挣扎时本能的扭动!
就在这看似徒劳的扭动卸去岳断峰部分抓握之力的瞬间,素弦另一只一直垂在身侧、沾满血污的手,如同毒蛇吐信般闪电般从下方撩起!那只手里,赫然握着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胭脂盒!盒盖早已弹开!
“噗!”
一大蓬淡红色的、细腻的粉末,在极近的距离,劈头盖脸地糊在了岳断峰因惊愕而大张的口鼻和眼睛上!
“呃啊——!”
岳断峰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他万万没想到素弦还有这一手!那粉末辛辣无比,瞬间灼烧着他的眼睛和呼吸道!他眼前一片血红,剧痛难当!抓住素弦手腕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机会!
素弦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被岳断峰松开的手腕没有丝毫停顿,紧握着的匕首,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和积攒了太久的滔天恨意,如同闪电,狠狠地捅进了岳断峰因为痛苦而微微前倾的胸膛!
“噗嗤!”
匕首深深没入!直至没柄!
岳断峰的身体猛地僵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插在自己心口上的匕首柄,又艰难地抬起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素弦。
“呃……你……”他喉咙滚动,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涌出。
素弦的脸几乎贴着他,苍白如纸,沾着他喷出的血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冰冷刺骨,一字一顿,如同诅咒:
“这胭脂里的朱砂……是我爹……在我及笄那年……亲手为我选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拧!然后狠狠抽出!
“噗——!”
一股滚烫的血箭从岳断峰心口狂飙而出!溅了素弦满头满脸!岳断峰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惊骇,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灵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血腥惨烈的变故彻底惊呆了!看着地上岳断峰的尸体,再看看如同血人般立在灵堂中央、手握滴血匕首的素弦,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素弦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她缓缓转过身,染血的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罗刹。她的目光,越过惊骇的人群,最后落在了父亲那被推开的棺椁上。
“爹……”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悲凉的呼唤。
她丢下匕首,踉跄着走到棺椁旁,俯下身,用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将父亲棺椁的盖子,一点一点,重新合拢。
然后,她默默地跪了下去,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棺木上。灵堂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高窗,冰冷地洒在素弦跪坐的坟茔前。一座新起的坟,土色尚新,旁边紧挨着另一座更大、更庄重的坟冢——那是她父亲白鹤年的安息之所。
寒江的坟前,没有墓碑,只有素弦亲手堆起的一方小小土丘。她安静地跪在那里,仿佛已与这冰冷的泥土融为一体。身上依旧是那件沾满血污的素白衣裙,在清冷的月色下,如同开败的白花。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胭脂盒。盒盖打开着,里面盛着的不再是艳丽的胭脂,而是一小撮淡黄色的、早已干枯的腊梅花瓣。她低下头,深深嗅了一下。那微苦的、清冽的、属于寒江最后时刻闻到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然后,她将胭脂盒轻轻放在寒江的坟头。干枯的花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她缓缓抽出袖中那把匕首。冰冷的刀锋,映着天上那轮同样冰冷的残月,也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曾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
刀锋抵上心口的位置。
她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父亲肃穆的坟茔,又低下头,看着眼前这方小小的土丘。没有眼泪,没有言语,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月光下,刀锋反射着决绝的寒芒,一闪而逝。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折断的声响。
素弦的身体晃了晃,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向前倾倒,伏在了寒江的新坟之上。如同倦鸟归巢,终于寻到了最后的栖息之地。殷红的血,在她心口处那抹素衣上,无声地、缓慢地洇开,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一朵红梅,凄艳而静谧。
夜风吹过坟茔,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那个放在坟头的、盛着干枯梅瓣的胭脂盒。盒子里,那微苦的、清冽的梅香,终于挣脱了束缚,随着夜风,悄无声息地散入这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月色里,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