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与日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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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是我一个朋友的俄文名字,他不高,但用我另一个女性朋友的话来讲,他五官端正,应该算挺好看的。他总是穿着衬衫,一条深蓝色的长裤,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犬牙,很是可爱。然“可爱”一词并非能准确地形容他,他成熟的内心世界和他的外表是格格不入的。然二者却颇有联系,这需要你对他有一定了解之后才会发现。

  我是在苏州认识他的。那时,我们在太湖中间的一个名叫三山岛的小岛上进行实践活动。住宿原本是按个人意愿选择的,然我和我的室友选择的房间已经被预定了,于是我就被迫安排同另两个人挤一间房,其中一人便是胡安。起初我们都有所抱怨,一是这个房间只有两张床,二是我们相互之间都不熟悉,被迫住一起可能会有些尴尬,舒适度大大减少。然而,就在当晚,事实便告诉我第二点是多虑了。

  当我和胡安相互聊起来之后,我就发现了他的吸引人之处,这种吸引人并非单纯的说话方式有趣或是兴趣相投,而是他对世上发生的事,尤其是历史和战争,有自己特殊的理解。我十分欣赏喜爱理性思考并且见解独特的人。在我看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有知识。他在我的完全陌生的领域做出的研究令我惊讶,令我敬佩,也令我好奇。他跟我讲二战时期德军攻打法国的行军路线,并用手在床单上画出地图的形状。由于我对欧洲地图十分了解,自然能够在旁边附和两句,表示我懂了。我想,他当时也应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个听众而感到高兴。我记得后来问了他一个问题,大致是假如爆发战争,我是否能够利用教会的力量来改变舆论导向,这样就能让残忍侵略的一方的子民认识到自己政府行为的错误而停止加入军队。现在看来,这着实是异想天开,因为在战争中根本没有对错可言。我们现在所被灌输的“侵略者”,“非人道主义者”大都不过是战胜国的说辞。没有人在战争中是对的,然所有人的行为的都是朝着自己所认为的合理方向进行的。教会,作为现在的一个相对中立的组织,不会帮助任何一方,除非迫于压力或是为了极大利益。然我在当时对信仰的力量是如此的相信,我认为神会保护遭到迫害的那一群人,能够让杀人犯们悔改,能够让大国放下对利益的争夺而和平相处。然而在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未免幼稚了。然而胡安并没有直接指出来我想法的不合理。他承认了舆论优势在战争中的重要性,他说这样奇特的想法是他不曾有过的。然他也说明了他认为的这种想法所存在的缺陷。他回答得很认真,就像一个顾问,他对我思想的尊重与他自身思维的全面性让我对他的好感增加了不少。

  在我们逐渐熟悉彼此之后,我们决定第二天早起去看太湖的日出。当我们走到堆满黑色瓦砾的湖边时,天已经有些亮了,然太阳还未从湖中升起。我们便在湖边等。湖面是深灰色的,一眼望不到边。没有风,而湖中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波纹。远方是一片朦胧的雾,雾中隐约有黑色的轮廓,可能是另一座小岛。我们一直等,直到出现了我们所期待的那一抹红色。红色的太阳先是露出一点,然后逐渐变圆。金色点燃较近的湖面,如同烛光,然更远些的万物依然只有黑色的剪影,直到太阳完全升起的数分钟后,它们才被铺上色彩。我给胡安从背后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他黑色的背影,然可以隐约看出他黄色的冲锋衣外套。他静静地站在岸边的水泥平台上,凝望着湖中的燃烧太阳。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那张图,它可能是我为数不多的较为成功的摄影作品,还做过我一段时间屏保。它的成功大概在于描绘出了胡安优雅而热爱思考的形象,但至今已经下落不明了。

  我想,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刻应该就是我和他的关系开始的时刻。那时,我暗下决心得到他的 ‘赏识’。在我看来,能和他的思维产生碰撞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义且光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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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他踩着屋檐上的瓦爬上房顶,坐在屋脊上。与我们同一间房的另一个朋友随后也爬了上去。他们叫我也上去,但我一向胆小,于是便婉言拒绝了。我在阳台上眺望窗外,那是一副再普遍不过的中国乡村景象,浓如墨的夜空中挂着将要满的月亮,稀疏的几颗星星徜徉在山边上。山脚下有人唱歌,明亮的窗户中传来阵阵打麻将的声音。我们所住的旅馆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的风格,粉墙黛瓦,虽是现代仿制的,但在我这一中部地区的人看来还是颇具新鲜感。然令我较为不满的是楼下耀眼的劣质霓虹招牌,由于三山岛已经被开发成为景区好几年了,家家户户都开起了农家乐,并未成熟的商业氛围与古典气息混杂在一起,显得十分不伦不类。然这早已成为了中国景区的一大通病,我也就逐渐习惯了。

  当时正值十月末,入秋后的夜晚自然有些凉,于是我在外面呆了一段时间后就进屋了。地板是木质的,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坐在桌前发呆,隐约还能听见房顶上两位舍友交谈的声音。据胡安之后跟我讲,他当时正和那人谈论情感问题。那位朋友曾和许多女生有过感情经历,然当时胡安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却也十分好奇,于是他们便开心的聊起来了。我当时在屋里对此是浑然不知的,由于一个人不知道要做什么,独自坐在茶几前,我竟产生了一种有些被孤立的感觉。于是暗地里埋怨自己胆小,不能融入他们也是自讨苦吃。

  然令我开心的是在三山岛的之后几天,胡安一直和我一起。我们脱离了大部队,独自爬上岛上最高的山。我们钻进没有路的橘子林里偷果农的橘子吃,因为路旁的橘子都小而难看,但树丛深处的橘子却又大又圆。胡安带了一条很长的绳子,我们将绳子的一段绑在山顶的大石头上,然后牵着绳子下坡,以防不小心滑倒滚下去。据胡安说,他在出门远行的时候总爱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然真正正经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拿。比如他这次带了一条长绳子,却甚至忘了带牙刷。

  在上山的途中我们路过几座佛像。据说,三山岛在古代也是一处佛教圣地。我向来对于宗教是十分敬畏的,无论是哪一种宗教。在我看来,不同的宗教只是神在不同文化中的体现,是神性被不同地区的人所观测到的不同形态。我由于自己的一些经历的缘故,是一个坚实的有神论者,故每见神佛,总会去拜一拜。胡安见到我拜,便也放下手中的东西,朝着佛像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他当时心中的想法,但他想必是为了尊重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在许多天以后我问起他对宗教的看法时,他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无神论观点。现在想来,我没有理由怪罪他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为了我他已经让步了,我又如何能要求他做得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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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三天的晚上,我那位原本想和我住一起的室友(姑且称其为Dalton)约我出去吃夜宵。他是我在去三山岛之前最好的朋友。但我与他始终只是生活上的朋友,只是一起玩乐而从不发生思维碰撞。究其原因,大概是我并不认可他思想的价值。但我们是生活中联系十分紧密的人。他大概是以为我在新的住处感到孤独,(因为他曾和我抱怨过他在三山岛的新住处的种种不适),才会约我出来散散心。然不知怎么的,胡安竟也和我一起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太湖的螃蟹,还有许多烤串。湖边的风拂动着柳树的枝条,漆黑的湖面上倒映着灯光。我期初认为Dalton和胡安会因生疏而尴尬,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着实担多了心。他们都是很健谈的人,以至于二十分钟之后,我都插不上话了。他们点了许多啤酒,而我不喝酒。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如同阔别多时的老友。而我一直在旁边坐着,可能在点头微笑,可能在吃螃蟹。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很多余,可能还埋怨自己没劲。在那时,刚进入一个新集体的我十分害怕丢失存在感,但却每每发现,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透明。

  胡安喝了很多,可能没有那么多,我不知道。但他看上去的确像是醉了。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像快要晕倒了一般。但我始终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在我脑海中,只有演的才会有那么夸张。但我们还是很担心他。我一路扶着他走回房间,他很轻,不需要废很大力。他嘴里一直说着胡话,说是什么还要在逛一会之类的。于是我扶着他又绕着漆黑一片的岛走了大半圈。岛上人很少,夜很凉,我们误打误撞进了其他同学住的另一个旅馆。几个同学跑了出来,给胡安喝了些茶。胡安当时很受同学们尊敬,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独特的思想与优秀的口才总令人刮目相看,也易与人打成一片。但我仿佛存在感很低。那些同学表达了对胡安的关心,又开始担心只有我一个人照顾他是否妥当,想让我先离开,换他们送他回去。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说了一句“请不要怀疑我的能力”之类的话,然后扶着胡安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大概是对别人质疑自己感到不满,或是根本不想让别人取代我的位置。我无法回忆起当时的想法,但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好笑的。

  我始终不知道胡安是否真的醉了,那天的凌晨两点我们才到房间。路上很冷,我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他抱着我的胳膊,像一只考拉或是什么动物,反正我一回忆起那个场面就会联想到一种喜欢趴在树上的小动物。他回房间后,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就上床睡了,之后我们也没再谈论过那晚的事。我一直觉得他应该不是装成那样的,他会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我扶着他吗,想想也觉得荒唐。他变成那样好像只有一种可能,他当时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然后被男生们发现并且大肆宣扬,以至于让那个女孩很不好受。他大概是为此而感到苦恼吧,我不知道,但唯一确定的是我的确没能为他们帮上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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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将要从岛上离开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在旅店一楼取行李。我一眼便认出了胡安黄色的冲锋衣外套。当时他的衣服上总有着属于他的一种好闻的味道。现在可能没有了。我也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味道,总之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我将他的外套递给他,他很高兴。我说:“看我是不是很关心你。”他向我表示感谢,并露出他的标志性微笑。

  现在看来,我当时大概是十分想和他做朋友的,而且,是最好的朋友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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