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张三决定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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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三说他戒酒了,没过多久,他就从“张三”变回了“张从艮”。

中秋之夜,月光肆意地泼洒在干净的街道上,城市处处灯火通明,似乎并不需要这洁白静谧的月光来锦上添花。光线柔和地笼罩着每一处欢声笑语,此刻目之所及皆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或是阖家幸福的场景。开心和温馨是这一夜的主题,静谧与喧闹仿佛是两种旋律,交织在一起赞美着此刻圆得出奇的月亮。没有人不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每个人也都恪尽职守,他们笑着闹着,快乐着也团聚着。就算是有人身处他乡,这一晚,至少这一晚他会短暂地和家乡或是亲近的人心连在一起。他们,就像是一轮轮皎洁的圆月,一块块五味杂陈的月饼。

张三坐在家里,面前茶几上放着两盘凉菜,一瓶已经拧开盖的西凤酒。他静静地坐着,几乎没有动筷子,只是望着面前装满酒的玻璃杯出了神。那里面大半杯透明的液体,让家里的家具透过它变得扭曲,像是被施加了某种魔法,旋转着五颜六色的光影,像是舞蹈,又像熊熊燃烧!这液体确实担得起“燃烧”这个词,它是液态的火焰,也确实拥有魔法,擅长扭曲各种各样的事物。它就像是藏在杯里脱光了衣裳的少女,香汗淋漓地盯着面前的情郎,怯生生地呼唤着他的昵称,那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昵称。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急切地诉说着想要和面前的男人合二为一的愿望。茶几对面放着一张老旧的电视柜,却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幅巨大的牡丹画。整个屋子写满了陈旧,像是正在照明的昏黄灯光,显得年迈而喘不过气,暮气沉沉。张三也好像变得暮气沉沉,窗外隐隐传来的街面上的欢声笑语,与这个仿佛被遗忘的角落和人格格不入。

张三看着酒杯,酒杯仿佛也在看着他。他几次抬起手,又匆匆放下,告诉自己:不要碰,不要碰,我不是已经适应了吗?一直不都是孤身一人吗?

今早,张三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出门,只是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菜市场。他转了一个小时,买了两斤肉,一些水果和一些蔬菜,拎着东西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久才回到家。倒不是距离有多远,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他恐惧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和这座没有生活多久的城市断了联系,或者说是他从来没有与这个地方建立过真正的联系。他走走停停,跌跌撞撞,却无一人熟识。一路上他打了八次招呼,但心里明白那只是打招呼而已。他好像八面玲珑,却又好像孤身一人。他终于回到了家,甚至没有把菜放进冰箱,就拿起手机打开微信。除了设置好消息免打扰的几个群聊里大家互相问候着中秋快乐外,他没有收到任何和他有关的消息。他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熟悉的人,翻来翻去,两千个好友却只有母亲几天前问了他在这个城市过得怎么样。除此以外,大家好像都认识,又好像不知道谁是谁。

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走向厨房,又面无表情地对着桌上的菜和酒发呆。他很想把这杯里的火焰倒进嗓子眼里,至少在这一晚烧死那些莫名其妙的、纠缠自己无数时间的想法。尤其是今天,它们甚至像是索命的恶鬼,围着他喋喋不休。他想到底是从哪天开始他变得如此孤独?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他仿佛摸到了答案,但是他又不敢确认。他知道答案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有多么残忍,他不再年轻了!他只想让这个时间快点过去。他解决得了吗?他说他不知道。张三望着酒杯出神,酒杯里旋转着的五颜六色像是一个漩涡,把他的思绪拉得很远很远。

猛然间,他拍了一下茶几,“也许一切都是从我戒酒开始的”。

2、

他确实戒酒了,从两个月前到现在滴酒未沾。

这两个月梦里无数次想要举起杯,无数次想向无处不在的阻力屈服,但是那天旋地转的眩晕记忆又仿佛是隐藏在暗处的鬣狗,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酒杯离嘴越近,那卑鄙的眼神就越是凝实,冷汗会打湿床单,而他在一次次湿漉漉的梦境里变得游离。坚实的张三,在梦境里变得虚幻,像是隔着酒杯看到的生活一般,五光十色,却一触即散。

醉酒,头疼欲裂,无数记忆像是被高高举起的教堂里的玻璃,各色的光芒交相辉映,却明显是拼凑起来的,高高在上,接着轰然坠地,一地的碎屑尖锐地反射光线,如同日出时分的薄雾,仿佛一瞬间就十不存一,快速消散在了天地间。映入眼帘的灰白色,一时间张三不知道这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是六点前后自己昏暗的卧室,意识还在试着从酒精浸泡了一整晚的大脑里挣扎起身,张三像是一具会喘气的死尸,只是他看的不是棺材板,而是他的天花板。他完全记不清这样的清晨,这个月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他只记得昨天是在高总的店里为李总庆生,一行去了十二人,他从第二瓶白酒打开后成了一只没有调教好的猴子,后面零星的记忆驴唇不对马嘴,他应该没做什么蠢事?他希望自己没做什么蠢事。

过了三十多分钟,他才从满是污秽的床上坐起,双眼依旧无神,胃里火辣辣的烧灼,意识像是被灌了铅,艰难地点燃一根烟,看着香烟燃烧到了烟蒂,一口也没有吸。他和全世界的酒鬼一样,酒精帮他们为清晨按下了慢速的按钮,任由时间飞快流逝,但意识却像在蹒跚学步,直到中午,才稍微有了一丁点食欲,一碗白粥堪堪喝下去三分之一,就已经到了极限,烧灼和充足两种状态反复捶打着他的胃,本该消散了的酒精却又卷土重来,再一次对着大脑进行冲杀!接着胃又开始了痉挛,这样的一天对他来说,即真实又虚幻,但就是不愿意承认是熟悉,每当这样的一天,或者是比这更加糟糕的一天降临,他总是暗下决心:戒酒。

“就咱俩个人喝酒?这有啥意思?你叫几个能喝的,爱玩的。”

“叫谁呢?李悦老婆不让他喝,陈琪说是要备孕,老郭和咱老板又走得太近了……”

“要不把张三叫上?那货谁叫都去呢。”

“叫他?那货酒品不行,喝多了控制不住,我再试下叫其他人。”

张三最后还是出现在了酒场,一整晚兄友弟恭,他们谈天说地,五湖四海的酒全都摆在了桌子上,无数只对兄弟说的私房话,又比无数次多了一次摆在了这张桌上,他们压低声音说着人尽皆知的真心话,那空瓶一个个整整齐齐放回了纸箱,新的满是啤酒的纸箱又飞快送来,这迎来送往间,几人在今晚飞快熟络,明晚后天?谁又在乎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挣扎着要喝干最后一滴酒,他们欢笑着看着彼此要完成这个目标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他们怀着极大的热忱面对一切,这一晚所有的感受被放大到极致,他们是紧密合作的小队,对面是整个世界,也仅仅只是整个世界,他们在意吗?也许不喝酒他们同样不会在意,这么庞大的命题明显离他们太远,他们甚至合作不好一件小事,明明两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却因为第三个人的进入变得一团乱麻,他们根本无所谓,他们各安天命而已,但是今晚他们亲密无间,相见恨晚,他们极力往一晚上的友谊里,添上一盆热油,他们在此刻相信!相信他们相信的!

他们狂笑,他们狂喜,他们像是之前他们嘲笑的疯子一样。

3、

无数次第二天才被识别的虚情假意,被前一天真诚的话语尽情浇灌,一夜里开出各色的昙花,耀眼夺目,一瞬即逝,清醒后又是满目狼藉,这是中年人的习以为常,但远远不是极致,从这一点说张三是幸运的,至少他不需要为了自己以外的人负责,至少不需要出卖自己几十年的可能性去维持他必须维持的光彩夺目,或是自己以为的光彩夺目。

他无数次因为这些被人羡慕,而艳羡有时会化成一杯杯话都在酒里的碰杯,有时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劝告“等你老了你就后悔了”,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自说自话,张三看过了太多用力生活的人,他觉得自己既不相同,又不理解,他只能笨拙地说:“别说了,我懂。”接着一饮而尽,接着先帮他人满上,不管那人喝了多少,最后才满上自己的酒杯。他们也许不熟,他们也许熟络,他们都愿意相信酒杯里有想说的话。

他们说的话千变万化,而张三的应答万变不离其宗,喝着酒,快乐着,保持距离地融为一体,接着发疯,接着新的一天开始,他不记得某一杯过后他们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他们后来还能偶尔相遇,别人会劝着张三,要不少喝点儿。

工作?工作有时也要喝酒,大多数时间要喝酒,你得情愿喝酒,尤其下班得喝酒,不喝有什么办法?无数张三总是这样劝着自己。他们频频举杯,他们大声欢呼,他们精明强干,他们头头是道,他们理解着无数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们赋予了无数高端的智慧,他们揣测着上位者的想法,他们比工作的时候更加尽职尽责,他们没有人提起这时间和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它属于每一个下了班的人、属于生活、属于每一个人,唯独和那八到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没有关系,他们都是很棒的职业人,所以他们视而不见、他们感恩戴德、他们兢兢业业、他们如狼似虎地工作。

一杯一杯被灌进胃里,一句一句轻飘飘地扭曲了的话语被抛洒出去。烟熏火燎的房间化成一次次记忆的终结,第二天,小心翼翼,头一天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吧?张三总是要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不擅长饮酒,却成了酒桌上的常客,他实在热情!大多数人都喜欢他,他也觉得自己是一只幸运的蝴蝶,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幸运也是最后一次,但是他又无数次觉得也许还能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会收手,他像是每天一定会来的日落一样坚定地相信明天,而每天却不一定会有日落。

他被嫌弃过好多回,但是他找到了比那至少多一次的理由又举起酒杯,而且每次如此。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成了一个可笑的赌徒,说完不等别人有所反应接着就一饮而尽,他像是视死如归,也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杯一杯放进胃里,一杯一杯让他闭嘴,他越来越像一个只是喝酒的酒徒。

他不争气得像是所有无可救药的酒徒。

他暗暗骂着自己。

4、

他不叫张三,不喝酒的时候常被叫做那个谁,他端起酒杯时往往被叫“三哥”,他和他们短暂地心连着心,他被需要着,像是前面说的短暂被需要着。

他做了很多人都会去做的事情,但是他坚持了近三个月,而且还在坚持,所以接着就变得默默无闻,他生活变得有一丝艰难,他变得可有可无,张三好像成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历史,而张从艮慢慢从无名归于无名,他呀,公事当然需要公办,在这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他又不是张三。

张三,不!张从艮。

这是一杯酒的事?这才不是一杯酒的事。这是张从艮还是张三的事?这也不是叫什么名字的事。这到底是什么事?喝酒吧,这事都在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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