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前,在恩奶把我指给她小女儿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报答恩奶养育之恩的日子不远了。至于用怎样的方式,我心里很清楚。我并不伤心,这是我们鸡最终的归宿,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知恩图报的修行,就像人生老病死一样的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我称我的主人为恩奶,她是一个十分善良的老婆婆。记得我刚出生的时候,怎么也啄不开蛋壳,憋得我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恩奶在鸡窝旁焦急地守了老半天,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鸡窝。别的兄弟姐妹都被恩奶捉到旁边一个铺着布垫的窝里,叽叽喳喳地在那里帮我打气儿,鼓励我使劲啄,说再不能出来就会被憋死的。可我真的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还是没能啄开蛋壳,真的累了,就此放弃吧。可突然,蛋壳被莫名其妙地被弄了个小洞,当我从那个小洞看向外面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恩奶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她非常谨慎地帮我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剥着蛋壳,每剥一下,她的嘴就跟着抽动一下,重了怕伤到我,轻了又剥不开蛋壳。外面的世界真美啊,我很感激恩奶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伸出头高兴地向她打了个招呼,恩奶紧张的脸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
每天,恩奶都会喂我们带有一丝硬心的米饭。太硬了怕我们消化不了,太软了我们又不喜欢吃。只要天气好,恩奶都会让我们在院坝里活动活动,自己啄一些青草和小虫。遇到刮风下雨,她就会把我们和妈妈装进那个铺了布垫的鸡窝里,生怕我们被风吹雨打。记得我们刚出生几天,妈妈就要忙着下蛋,不愿带我们了。没有了妈妈温暖的羽翼,夜晚真的好冷啊。还好有恩奶,她给我们换了个干净的鸡窝,把我们端到她的床上,整夜都把我们抱在她的怀里,真的好温暖。
从来,恩奶给我们吃的都是些自己种的粮食和野外的青草、小虫,真正的纯天然绿色食品。她说街上卖的那些饲料不好,虽然我们吃了会快速长大,但违背了我们的生长规律,对我们的身体不好。
渐渐长大后,我们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恩奶的视野范围了,慢慢地越走越远。一次,我偷吃了人家地里被下了老鼠药的种子,还没走回家药性就发作,头昏眼花,阵阵腹痛。幸好被恩奶及时发现,她捏了捏我脖子上的食囊,发现鼓鼓的。从来没有学习过一天医学的她硬是大着胆子割开我的食囊,把里面所有的食物都清理干净,然后又用肥皂水清洗,再小心地帮我缝合上。我蹲在鸡窝里养伤的那几天,恩奶一有空就来看我,喂我一些软的食物,切碎的蔬菜叶子,我终于在恩奶的精心照顾下又捡回一条命。
三年来,我们和恩奶就是一家人。我们天生胆小,但在恩奶面前,我们却一点儿不害怕。没事儿时,她会端一张凳子坐在院子里,就那样慈祥地微笑着看我们在院子边觅食。偶尔,她会抱起我们掂掂重量。见着我们长壮了,她就会很欣慰地露出微笑。每次她要抱我们的时候,我们都从不躲闪,乖乖地蹲在地上,任由她抱起、抚摸。只有那只三妻四妾花心习惯了的公鸡不喜欢恩奶抱。不过,男的嘛,阳刚气儿重一点儿,不喜欢被别人抱,也很正常,他喜欢恩奶是在心里。
恩奶是个十分勤劳的人。她在房前屋后种了很多蔬菜果树,但她自己却吃得很少,多数都是她的儿女们回来拿的,或者就是送人。恩奶有几个儿女,但都成家立业各在一方,平时都是恩奶一个人生活,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的儿女们才回家一趟。每逢那个时候,恩奶必定早早地准备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好她的儿女们喜欢吃的食物。那几天,是恩奶最忙最累的几天,但也是恩奶最高兴的几天。
每次,恩奶都会送她的儿女们一些东西。她把我们生的蛋加工成盐蛋皮蛋,加上自己种的蔬菜水果,让她的儿女们一并带回去。有时候,也会把我的前辈们送出去。那天她指着我给她小女儿看,我偏着头,看到恩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她的小女儿,而她的小女儿看我的眼神又像是看恩奶。我知道,这一次,该轮到我了。
我不害怕,更不后悔,这是我报恩修行的必然途经,是我们鸡最终的归宿。那天,我们还没有回来找恩奶要吃的,恩奶就叫我们回家吃饭了。我们刚一进门,恩奶就把门关上。可她的小女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偷偷地打开了门,把我们放了出去。我在院子里看到恩奶在和她的小女儿说些什么,但她们看我的眼神更加温柔了。
傍晚我们回家的时候,恩奶给我们弄了很多吃的。她看着我长叹了口气说:“哎!不听话啊,叫她把你捉去她硬是不。一个人在城里闯,看那身体越来越瘦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恩奶心痛她的小女儿,而我,却更心痛恩奶。
所以,在恩奶把我装进一个袋子送给她小女儿的时候,我没有挣扎。能替恩奶对她的小女儿做点儿什么,我是愿意的。哪怕对于她的小女儿真的是微不足道,而对于我则需要……
恩奶把袋子剪了一个小洞,让我可以把头伸出来不会被憋着。我上了她小女儿的轿车,看着恩奶一双老树皮一样的手爬在干净的车窗玻璃外,一直在叮嘱着她的小女儿“开慢点儿”、“到了打电话”、“不要太劳累了”、“生活上不要太节约”……轿车终究挣脱了恩奶的双手,把恩奶丢在了车窗后。恩奶追了上来,重复着那些她已经重复了好多遍的叮嘱。我知道,我和恩奶这辈子的缘分今天就要结束了。我“咯咯”地对着恩奶打了个招呼。没想到恩奶真的听见了。隔着车窗玻璃,我读懂了她眼神里对我的重托。
有了恩奶剪的小洞,我就能把头伸出去,蹲在口袋里一点儿都不觉得闷。我们出了村庄,上了高速,进了城里。外面的世界好陌生,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像恩奶,第一次把我从蛋壳里剥出来那么美好。
我很不喜欢恩奶小女儿城里的家,地板干净得我都不敢踩上去。还好她的小女儿把厕所给了我,这样我才稍稍感觉能随便一点儿。在恩奶小女儿家里呆的三天里,恩奶的小女儿给我米和菜叶,可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我想恩奶,而且那菜叶也没有恩奶院坝边的青草新鲜。每天早上,恩奶小女儿都会来看看我,然后去上班;晚上,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她是恩奶的小女儿,身上流淌着恩奶的血液,我能从她身上闻到恩奶的味道。她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温柔,越来越像看恩奶,有时候我都甚至在想,她是不是把我当成是恩奶了?我可是只鸡啊!
三天后就是星期六,恩奶的外孙回来了。这家伙我见过,这次又长高了一截,只是好像又瘦了些。可能他知道我来了,一进门放下东西就来看我,那眼神,就像我就是他外婆似的。
恩奶小女儿说今天全城创卫,菜市场都在打扫卫生,上午不能宰杀家禽,叫她的儿子帮我做最后的那点儿事儿。我听到厨房里在烧水的声音,一只大盆子放在我面前。她的儿子拿着菜刀检查了一下,说不怎么锋利,又拿到炒锅的锅沿上刮了几下。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受太多的痛苦。
一切准备就绪。恩奶的小女儿和外孙进来,这一次,我确定了他们的眼神,就是看恩奶的那一种,但多了些不舍与不忍,还有一些感激。恩奶的小女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粗鲁地提着我的翅膀,而是亲切地抱着我的身子。我能感受得到她手心传遍我全身的温度,像极了恩奶。她的手在颤抖,我能从她听得见的手心里传来的快速的心跳声;她的儿子也没有狠心地反扭我的脖子,而是温柔地握着我的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这两个人,一看就是个外行,这个时候,是不能够对我温柔的啊!
恩奶的外孙轻轻地拔了几根我脖子上的羽毛,虽然他真的很轻很轻了,我还是感觉到了痛。我强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不敢再拔了。他的妈妈叮嘱他一定要找准我的喉咙,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太痛苦。但这小子不是干这个的料,把那刀子放在我的脖子上,就是不用力。看着两个人都那样僵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挣扎了几下提醒他们。那小子像是这才反应过来,轻轻使了点儿力。刀子其实已经很锋利了,但那小子不用力,刀口只进入了我一点点儿皮肤。因为疼痛我控制不住自己本能反应地挣扎。他妈妈,恩奶的小女儿急了,大声责备他,说早给他说过了一定要准要快。他这才知道这其实也是我最希望的,于是连忙点头“嗯嗯”两声,刀子在我脖子上重重的顿了一下,我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