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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十年前那个春意盎然的午后,和两个学生有关。
那天,他们乘坐一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去三十里以外的地方。车票是男生买的,女生一直躲在站外小广场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后。在她四周,扬着飘飞的柳絮和尘土,水泥电线杆发出的嗡嗡声覆盖着周围杂乱的声响。
女孩此刻的心情像一页读过的课文一样单调,她偷偷望着车站敞开的小门,目光平静如水。男生从车站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而又憔悴。他知道女生躲在何处。
他向女生走过去时不住地左顾右盼,快走到电线杆跟前时,他心神不宁地站住了脚,然后才向女生望了一眼。他看到女孩正看着他,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可她依旧看着她。他阴沉着脸转过脸去,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看她。但他总觉得她始终都在看着他,这个想法使他惊慌失措。
女生看着男生时内心微微有些激动,她脸上带着笑,只是她的微笑很快便被他摧残了。
“我说过多少次,你不要看我,你要装着不认识我。你为什么看我?真讨厌。”男生神色凶狠地对她说。
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只是将目光从他脸上无声地移开,听着他从牙缝里出来的声音。
他告诉她:“上车以后你先找到座位坐下,如果没有熟人,我就坐到你身旁。如果有熟人,我就站在车门旁。记住,我们互相不要说话。”他将车票递了过去,她拿住后他就走开了。他没有走向候车室,而是走向站外的一棵柳树下。
二
这个女生在二十年后接近四十岁的时候,就坐在男生的对面。他们一起坐在一间黄昏的屋子里,那是他们的家。
客厅的白色窗帘垂挂在两端,落日的余辉在窗台上悬浮着。她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正在织一件天蓝色的毛衣。这是一件男式毛衣。此刻毛衣的身子已经成型,她正在织袖子,毛衣针在她手里上下翻飞,灵巧自如。落日余辉在她身后镀上一层桔黄色的光晕,她坐在窗前的样子映在他眼里,犹如一张只有轮廓的剪影。
坐在她对面的他,曾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春日午后,与她一起去过三十里以外的地方。此刻,他看着她手里正在织的毛衣,正色道:“我又不穿,还织它干吗?”
“不穿也给你织。”
“我不需要,你织的几件毛衣都还堆在衣橱里呢。”
“那你需要什么?”她抬头问道。
“什么都不需要。”
空气凝滞在他们周围,她织毛衣的动作也停下了。
他们相识在青春懵懂的年纪。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是在他们十六岁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第一次怀孕也是在那时候。由于那次意外,经过长途跋涉,以致他们走入了婚姻。
此刻,她坐在窗前的姿势,在他眼里,已经重复了近二十年,他看着她的目光,早无半点激情。多年来,她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种晃来晃去使他沮丧无比。他觉得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结婚前一夜,没有及时意识到,她这一生都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现在,她在织着毛衣的时候,他觉得他没有理由,再将这种旧报纸似的生活继续下去了。
因此,他像她重复的坐姿一样重复着现在的话,“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太熟悉了吗?”
她仍是以一种茫然的神色望着他。
他继续说:“我们十几岁就认识了,二十年后我们居然还在一起。我们谁还能指望对方来改变自己呢?”
她在这时候表现出一些慌乱。
“你对我来说,早已如一张白纸一样一览无余。而我对于你,不也同样如此?”、
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不管不顾地仍然往下说:“我们唯一可做的事只剩下回忆过去。可是过多的回忆,只能使生活变得更加苍白无趣。”
在他看来,他们的一切都缘于那可恶的第一次——那个春意盎然的周末的午后。
三
同一班级的他们,他是学霸,她是学渣。那个午后,在他家里,他应她所求给她辅导功课。
窗外发出新枝的柳树蓬勃着新绿,柔嫩的枝条轻舞飞扬,刷刷地打在窗棂上。那张晃动在他眼前娇羞的脸和她身上散发出的甜甜的气息,让他恍恍惚惚。他全身燥热,颤抖不已地拥抱了她,他触摸到了她怦怦的心跳,以及同他一样颤抖不已的身体。
起先,他觉得抚摸一下就足够了。可是后来他非常想看一眼,想知道那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个躁动的午后,他喘息着闻到了以前从没有闻到过的气味,尽管这种气味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人心,他还是干了那桩事。
欲望的一往无前,令他后来后悔不已。在此后的很多日子里,他多次想要逃离。
在她越来越像孕妇的时候,他接近了崩溃的绝望,这使他对当初只有几分钟天旋地转般的快乐痛恨无比。因此,在二十年前那个春意盎然的午后,他要与她一起前往三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他希望那家坐落在马路旁的医院,能够证实一切都是一场虚惊。
当他提出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时,她马上想到了那个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她当时表现的冷静与理智使他暗暗吃惊。她提出的那个地方向他暗示了一种起码的安全,这样将会没人知道他们所进行的这次神秘的检查。可是她随后颇有激情地提起三年前她曾去过那个地方,她对那个地方的描述,令他十分生气,他不由得胡乱猜想起来,更加悔恨自己那几分钟的莽撞行为。
他郑重地告诉女孩,这次检查关系到他们是否还能活下去,若是检查结果证实她确已怀孕,那么他们将被学校开除,将被各自的父母逐出家门。有关他们的传闻将像街上的灰尘一样经久不息,他们最后只能自杀。
听他如此一说,女孩这才显得惊慌起来,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几年以后,她告诉他,他当时的脸色十分恐怖。他当时对他们结局的设计,使她大吃一惊。可是她即便在惊慌失措的时候,也从不真正绝望。她认为,起码她的父母不会把她驱逐出家门,但她承认她的父母会严厉惩罚她。她安慰他:惩罚总比自杀好。
那天在车站,他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从后面看着她上车,她不停地回身张望。他让她不要看他,反复提醒她要装作不认识他。他上车的时候汽车已经发动,他没有立刻走向座位,而是站在门旁。他的目光在车内所有人的脸上转来转去,他看到起码有二十张曾经见过的脸。因此,他无法走向自己的座位,只能站在这辆已经行驶的汽车里。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装在铁罐子里,被人不停地摇晃。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车前的挡风玻璃,幻想着有个东西能将车紧急逼停,这样他就可以下车逃脱了。这时,他听到她在叫他,她的声音使他蓦然产生无比的恐惧。他因为她的不懂事而极为愤怒,他没有搭理。他希望她因此终止那叫声,可是她那种令人讨厌的叫声却不停地重复着,他只能走过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以后,感到她的身体有意紧挨着他。她说了很多话,可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为了掩饰,只能不停地点头。这一切使他心烦意乱。那时候她偷偷捏住了他的手指,他立刻甩开她的手。她这才重视他的愤怒,她不再说话,自然也不再伸过手来。她似乎十分委屈地转过脸去,望着车外的景色。然而,她的安静并未保持多久,在汽车一次剧烈的颠簸后,她突然哧哧笑了起来,接着凑近他偷偷说:“肚子里的小孩要出来了。”
她的玩笑加剧了他的愤怒,他凑近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闭上你的嘴。”
车窗外,紧挨着路边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两个稻草扎的人,一个完好无损,另一个已缺了一条胳膊,它头上顶着的草帽也破烂不堪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周围盘旋。
汽车在驶入车站大约几分钟以后,两人从车站出口处走了出来。一辆卡车从他们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洒了他们一身。
男孩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地跟在他身后,她不时地偷偷看他侧面的脸色。男孩走到一条胡同口时,没有走向医院的方向,而是走入了胡同。女孩也跟着走了进去。男孩一直走到胡同的中央才站住脚,女孩也站住了脚。他们共同看着一个中年女人走来,又看着她走出胡同。然后男孩低声吼了起来:“你为什么叫我?”
女孩委屈地看着他,说:“我怕你站着累。”
男孩继续吼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看我,可你总看我,而且还叫我的名字,用手捏我。”这时有两个男人从胡同口走来,男孩不再说话。女孩也没有辩解。那两个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兴趣十足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个男人走过去以后,男孩就往胡同口走去了,女孩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向医院。此刻,挂号处空空荡荡。男孩突然胆怯起来,他急忙走出大厅,站在外面。他这时突然担心自己会被人发现,他没有丝毫勇气再陪着女孩了,他准备逃之夭夭。当女孩也走出大厅来到他跟前时,他找到了掩盖自己胆怯的理由,他要让女孩独自去。他告诉她,他继续陪着她实在太危险,别人一眼就会看出这两个孩子干了什么坏事,他说:“你一个人去吧。”
她没有表示异议,点了点头就走了进去。他看着她走到挂号处的窗前,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时没有显出一丝紧张。他听到她告诉里面的人她叫什么名字,她二十岁。当然名字是假的,年龄也是假的。这些他事先并未设计好。然后他听到她说:“妇科。”这两个字使他不寒而栗。接着,他看到她离开窗口走上楼梯。男孩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楼梯上消失,然后才将目光移开。他感到心情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困难起来。他望着大街上的目光杂乱而涣散。
他在外面站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楼梯总有人下来,可是她一直没有下来。他不由地害怕起来,他感到自己所干的事,已在这个楼上被人揭发。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真实,因此他也愈发紧张。他决定逃离这个地方,于是便往大街对面走去,他在横穿大街时显得失魂落魄。他来到街对面后,没有停留,而是立刻钻入一家商店。
那是一家杂货店,一个丑陋不堪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内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另一边有两个男人在拉玻璃,他便走到近旁看着他们。同时,不时地往街对面的医院望上一眼。
那是一块青色的玻璃,两个男人都在抽烟,玻璃上有几堆小小的烟灰。两个男人那种没有心事的无聊模样,使他更为沉重。他看着钻石在玻璃上划过出现一道白痕,那声音仿佛破裂似的来回响着。不久后女孩出现在街对面,她站在一棵梧桐树旁有些不知所措地寻找男孩。男孩透过商店布满灰尘的窗玻璃看到了她。他看到女孩身后并未站着可疑的人,于是立刻走出商店。他在穿越街道时,她便看到了他。待他走到近旁,她苦笑了一下,低声说:“有了。”男孩顿时像一棵树一样定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他仅有的一丝希望在此刻彻底破灭了。他望着眼前愁眉不展的女孩问:“那怎么办呢?”
女孩轻声说:“我不知道。”
男孩继续问:“怎么办呢?”
女孩安慰他:“别去想这些了,我们去商店看看吧。”
男孩摇摇头,说:“我不想去。”
女孩不再说话,她看着大街上来回的车辆,几个行人过来时发出嘻嘻的笑声。他们走过去以后,女孩再次说:“我们去商店看看吧。”
男孩还是说:“我不想去。”
他们一直站在那里。很久以后男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女孩点点头。
然后他们往回走去。走不多远,在一家商店门前,女孩站住了脚,她拉住男孩的衣袖,说道:“我们进去看看吧。”
男孩迟疑了一会儿,和她走入商店。
女孩在一条白色的学生裙前站了很久,她一直看着这条裙子,她告诉男孩:“我很喜欢这条裙子。”男孩脸上显出怒色,他扯了扯她衣袖,独自先走出商店,女孩随后跟了出来。
男孩不可遏制地冲女孩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
女孩胆怯地低声说:“我只是喜欢,又没想现在就买。”
四
女孩的嗓音在十六岁时就已固定下来。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她的声音几乎每日都要在他的耳边盘旋。这种过于熟悉的声音,已将他的激情彻底清扫。
因此,在此刻的黄昏里,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妻子,感到越来越疲倦。她脸上的皱纹是在他的目光下堆积起来的,他熟悉它们,犹如熟悉自己的手掌。现在,她开始注意他说的话了。
“在你还没有说什么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可以在一百个女人的脚步声里,听出你的声音。而我对于你来说,不也同样如此?”她停止了织毛衣的动作,开始认真地看他。
他继续说:“我们互相都不可能使对方感到惊喜。我们最多只能给对方一点高兴,而这种高兴在大街上到处都有。”
这时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吗?”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这句话,所以他只能这么说。
她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看到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说:“你是想把我一脚踢开。”
他没有否认,而是说:“这话多难听。”
她又重复道:“你想把我一脚踢开。”她的眼泪在继续流。
“这话太难听了。”他说,然后他建议道:“让我们共同来回忆一些往事吧。”
“是最后一次吗?”她问。
他回避她的问话,继续说:“我们的回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最后一次吧?”她仍然这样问。
“从二十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开始吧。”他说,“我们坐上那辆嘎吱作响的汽车,去三十里以外的那个地方,去检查你是否已经怀孕,那个时候我可真是失魂落魄。”
“你没有失魂落魄。”她说。
“你不用安慰我,我确实失魂落魄了。”
“不,你没有失魂落魄。”她再次这样说,“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只有一次失魂落魄。”
他问:“什么时候?”
“现在。”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