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白猫,叫无双。她喜欢端端正正缩着四条爪子,尾巴自然垂下,猫坐在我的飘窗上看外面。我从背后把她抱下来,让她躺在我的腿上,给我摸摸毛。我喜欢坐在飘窗上听歌,我听什么无双也听什么,哼,哼,哼,猫头也懂音乐。
出租房里没什么家具,唯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一张带着三层书架的大书桌。无双会爬到那些塞着书碟化妆品的格子里看着我,哦她也可能是很不屑地看着别的什么。她优雅地踩着我那些宝贝的专辑,把自己团成一个汤圆的样子,缩在小小空间里,猫脑袋还时不时蹭蹭。我看无双太舒服,就从她爪下抽碟。她就炸了。
我试了不同的碟让她踩。她最喜欢踩Pink Floyd。小姑娘可挑了,我从路边捡了一张凤凰传奇让她踩,她一下子跳到桌子上蹦进我怀里,一幅要坚决和“农村重金属“划清界限的样子。
嗨,真是可爱的肥无双。得了,她要是惹我生气,我可能会给她单曲循环一些《凤凰传奇》。
无双啊,我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无聊以至于天天和你一起厮混在这个城市里。我抱着她,给自己放了一脑袋Bob Dylan,自暴自弃地看起第十遍《时空恋旅人》。Tim和Mary求婚的时候,我掐了掐无双的肉,她猫眼闪闪地看着我,好像是在说:沈南方小姐,电影虐狗的时候不要虐我们猫。
南方冬天冷,去上班的时候我都会担心无双。发了工资,我一个决心就去宜家买来了地毯和落地灯,从此我和无双一起在上面打滚,继续作为单身人和单身喵,幸福地感受人造绒毛带来的暖意,幸福地在黄色的灯光下带上眼罩,不分昼夜地睡去。
看《醉乡民谣》的时候,我真怕无双和里面那只姜黄色的猫一样,从窗户里跳出去,逃走,我再也找不到她。那样的话城市里的每一个下水道里,都可能有无双。于是我抱她更紧了,以至于她发出了不快的喵,喵,喵。
她陪我越久,我才慢慢感觉,对世上一切,可以拥有得少一点,才是真的快乐。植物的快乐,动物的快乐,都比人的快乐好。人的快乐,喜欢,都是偏见。可我还是不太懂无双,我只能努力地让她更喜欢我。
八九点钟的时候,我裹着厚围巾出去买咖啡,顺便散步理一理稿子的思路。可能是一个人住太久了,我走到哪里都喜欢听歌。世上最懂我的,可能还是那些音乐播放软件。我真的用它们听了千百首歌,我在那些声音里完成了高考,大学,找工作,失恋,这一切。我没有一天不需要它们。
陈奕迅:“可惜我爱怀念,尤其是代我伤心的唱片”。
路过书店的时候,我看了看里面,于是走进去和认识的店员打个招呼。
我摘下围巾,说:“很久没看到你来了哦”。
他正背对着我整理一堆被乱放的进口画册,其中有我偷偷看了很久的梵高。两三秒后他才终于能从书堆拔出脑袋似的,转身和我笑笑,“期末了考试很紧张就不太排得出时间来上班”。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当天我在店里看书把咖啡洒了,只好买下。他收银的时候,给了我一本全新的,反而把那本带咖啡渍的《堂吉诃德》,放到了一边。
“期末啊,当年我们都是背背过去的。”我读大学的时候,越来越对期末考试不上心。越不上心呢,越不失望。老师打分高了就皆大欢喜,打分低了就想,作为弱势群体的中国大学老师刷刷一学期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怒气也可以理解。
“我们专业不行啊,又不是文科。”
“什么专业?”
“CS。”他轻轻地说。
“CS?一定不是那个游戏所以应该是……应该是……”我开始搜索脑子里的各种缩写。
“就是计算机嘛。”
“奥,computer science!”
“猜对了。”
安静了两秒。
“你忙吧我去那边看一会儿就走了。”
“好的。”他笑的时候挽了挽袖子。。
随便买了一本书。收银的时候他再次咧嘴对我笑,说:“你怎么老看那本画册也不买呢?”
我说:“每天被资本主义剥削,加上自己从来都不开源节流,每次走到你们这里,都发现没带够钱。”
他说:“我每小时工资15块,要35个小时才买得起。”
我说:“所以嘛,以后好好敲代码赚钱。”
回家的时候,无双躺在地毯上睡觉。我把她弄醒,被她挠,我说:“无双啊,人生究竟是不是一部RPG,有超级英雄,还有究级魔法?”“无双啊,他说他要35个小时在买得起那本画册,那么会不会有人值得他的35个小时呢?”
无双没有一点反应,跑到书桌上,跳上右边第二格,踩着Pink Floyd继续睡。哦对了无双的名字来自达达乐队那首叫《无双》的歌。我真爱那场在北展办的“黄金时代”LIVE,彭坦大喊一声“无双!”鼓点响起,好像英雄降临。
冬天过得很慢很慢。下雪了,雪夜没什么红泥小火炉,不过还有一个湖。我从曙光路走到了曲院风荷,静静看夜里,雪慢慢落到水面上,再化掉。耳朵里塞着那首《无双》:
“我是一个超级英雄
究级魔法无双乱舞
我只有一个目的
来拯救美丽的你
战斗十分惊险刺激
最终还是真爱无敌
我牵起你的手
轻轻的飞走”
哈了一口气,月光下,漂亮的银色水汽。
“疯狂的梦惊醒沉睡
哪有手牵也不会飞
我怎么能怎能无所谓
快快叫这乌云散去
天空变晴朗
现在需要的是
一个与众不同的”
湖心亭看不见,只看见了保俶塔。王子猷雪夜斟酒乘船访戴,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别人问他原因,他说“趁兴而行,尽兴而返,何必见戴。”如果此刻有船,我也想趁兴漂一会儿,再醉一下。
“疯狂的梦惊醒沉睡
哪有手牵也不会飞
我怎么能怎能无所谓”
于是我走到了书店。他正要下班。隔着落地窗,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快圣诞了,到处都是红的绿的装饰。我没有走进去,而是在水汽氤氲的落地窗上找了一块最多水汽的地方,写了两个字“无双”。他的眼神顺着我的笔势走,写完的时候他若有所思的,仿佛要兴奋起来。而我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赶去了。
此刻我比王子猷还要尽兴。我跑了起来,雪地靴沙沙地踏在雪上,让人想起《祖与占》里那场著名的奔跑。
回家过年。而后的一整个春天,我都没有再走过书店那条路。无双越来越肥,抱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端着巨型五花肉在移动。房租到期,我写字的身价也涨了那么可怜的一点点,我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单人间。
我还是不喜欢有室友。如果独处的快乐被抢走,我宁愿不要铺盖走人。
旧房子里的最后一夜,无双丢了。我一个人在地毯上坐了一夜,大概听了五百遍《Hang me oh hang me》,才接受这个事实。我以为我会很难过,我至少会哭,会去找她那么一会儿的。但是我都没有。只觉得失去了无双,我只能自己左手拍拍右肩,说今天还是继续加油啊,这样。
好在冬天都过去了,没有无双温暖的肚子,我也不太冷。
失去了无双,我只能自己左手拍拍右肩,说今天还是继续加油啊,这样。未知那日我所写下的字,他看到以后,会不会有一种冲动,把那35个小时给我呢?
我终于带够了钱,可以去买下那本画册。我想过有一万种可能,可以再碰见他,但是只有一个结果。
当天写“无双”的玻璃,被贴上了新的活动海报,擦得一尘不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走进去,他不在。
结账的时候,亦是新来的兼职学生。我刷了会员卡,小姑娘忽然叫起来,说:“学长告诉我,如果手机尾号是1129的会员卡买这本书,这里有一本他买好的放着要送你!”
小姑娘笑盈盈看着我,而我呼啦一下哭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我抱着那本画册,里面写着
“送给无双。我凑齐35个小时送给你,如果你收到,这就是个奇迹。”
奇迹发生,就是两个人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