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寻找她,她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早已模糊,可她眼眸里的星星仍然在我心里闪闪发亮……
“康子,快点,再快一点”这个女人粗糙有力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掌心的厚茧像河边的鹅卵石硌的人生疼,脚底似踩了风火轮,火急火燎地冲向那茫茫原野。
天渐渐暗了下来,天地之间的嘈杂声随着最后一片火红的晚霞落入远方的山涧里去了,四下寂静无声,旷野荒凉凄暗,像是一片广漠无情的刑。
我小跑着努力跟上女人的步伐,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这片旷野了,可现在这片旷野于我而言就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一旦靠近它恐惧和委屈便会如同蛆虫一般附之如骨,成百上千倍的在心中放大。
“娘,我们要去哪儿?”
母亲猛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伴着隐隐月光,母亲深陷的眼窝似黑漆漆的骷髅,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喘着粗气。
“康子乖,我们去接你爹回家。”
“娘,爹已经去世了。”
母亲愣了一下,握住我的那只手越发用力,疼得我直冒冷汗,她的面孔越发狰狞,深陷的眼窝仿佛把夜色扭在了一起,没有一点光亮。
“瞎说!瞎说!你爹好好的呢,别听村里人瞎说!”
她拍着大腿大声冲我吼着,转身迈着步子继续向旷野深处走去,我不知是手疼还是委屈,小声啜泣起来,随之消散在了风声里,思绪也跟着飘了好远好远。
父亲是村里人人尊敬的文化人,不仅写的一手好字,更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常常穿着一件洗的泛白的布衫,戴着一副脱漆的细框眼镜,孩子们见着他都要亲切的叫一声“志清老师”。
母亲玉秀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要是个男子定不比父亲文采逊色分毫。母亲不顾族人反对义无反顾嫁给了穷困潦倒的父亲,从此便与家里断了联系,搬来了这个小村庄,后来便有了我。
父亲常说母亲前世一定是神瑛侍者,雨露恩泽,这辈子父亲终要还给她。
尽管贫苦,但父亲总会晚上带我去旷野捉上几只萤火虫送给母亲,他说萤火虫就像天上的星星,母亲喜欢。还悄悄告诉我母亲眼里也有星星。
两人认为逃出了现实的桎梏,未来便是一片光明,却不料人生苦难重重,一道也躲不过去。
文化大革命的浪潮终究还是漫到了这个小村庄,父亲这个谦谦君子被现实拉下了殿堂,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人人唾弃的“资本主义”小人。
父亲的文化思想成了人们眼中的“四旧”,被人押解着来到了这片荒凉的旷野,跪倒在这些所谓“正义”的村民面前。
父亲被打的浑身是血,皮开肉绽,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着他,天黑了才肯罢手。
太阳给所有罪恶渡上金边,只有黑夜才能让它们无处遁形,暴露在世俗的尘埃里,成了人人惧怕的鬼魅。
母亲深夜在旷野寻得父亲时,父亲已一头栽倒在水泽里,人就这样没了。
第二天,村民在旷野发现了昏迷的母亲,被扣上了救“资本主义乱党份子”未遂的帽子,打了一顿,拖了回来,不省人事。
幸得隔壁王大婶的照料,这才捡回一条命,村里人都说隔壁王大婶是扫把星,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当兵的儿子,没人愿意多搭理她,可母亲却从不嫌弃她,待她如挚友。
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魑魅魍魉,是要吃人肉,喝人血,啃完骨头才肯罢休!
母亲拉着我大步走着,越往深处走,便有了一层薄雾,到处弥漫着清气,风一吹,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掉落下来的精灵。
心里若是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体里梦游出来的魂。
“康子,到了,到了!”母亲指着那一片水泽,神情恍惚,不知所措“你父亲就在里面,我们去接他回家。”
我一把抱住恍惚的母亲,坐在了地上,夜里的风格外的冷,仿佛能穿透皮肉锥进骨子里。
泽上倒映着天上寥寥无几的星星,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是平常。
“娘,你看天上的星星全落在这个水泽里了,你不是最喜欢星星吗,爹肯定是怕晚上有鬼魅偷走它们,于是在泽里守着。”
母亲失声痛哭,无助地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蜷缩在我的怀抱里,身体不停地发抖。
夜仿佛要将天空压下来,寥寥无几的星星也不见了踪影,泽上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过泛起点点涟漪。
这些无情的鬼魅,终究还是偷走了母亲的星星,母亲的世界彻底黑了。
母亲抬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傻孩子,你父亲没了,就在这儿没的。”母亲推开我踉跄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深深叹了口气。
“走吧,该回家了,夜深了。”
母亲仍牵着我的手,缓缓地往回走着,夜幕如绸,她温柔地给我讲着年轻时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好像我的母亲又回来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我们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志清”
我不由得一愣:“对啊,玉秀,可我们以后还有好多年,好多年。”说完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喘不过气,憋着气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萤火在旷野上若隐若现,像极了天上的星星,落在母亲眼睛里,仿佛母亲眼里又有了星星。可是母亲和她的星星却是留在了那片凄凉的旷野中,再也回不来了。
去旷野的第二天,母亲便失了踪迹,到处都寻不着,村民说母亲得了失心疯,遭了报应,该是死了,不可惜。
没隔两天,村干部便带了十几个村民来“抄家”,说家里还有“四旧”要彻底铲除,砸烂了桌子,砍掉了门前父亲亲手栽种的杨树,翻箱倒柜寻出了祖母给母亲的长命锁,烧了父亲母亲所有的衣物,才肯罢休。
表彰大会上,王大婶戴着大红花,在众人麻木的掌声中,腆着肚子,蹒跚的像只鸭子一样走上了几块桌子拼接而成的“表彰台”,油腻的脸上全是褶子,五官笑着扭在了一起,挤成了一坨,不由让人心生厌恶。
王大婶举报有功,是“破四旧,立四新”的积极支持者,这下村里再也没人敢看不起她了,再也没人了。
我连夜离开了这个地方,什么也没带走,只捉了泽上几只萤火虫,想着带给我的母亲。
这些鬼魅想偷走世间所有星星,不留一点光亮给这人间。
可太阳一出来,它们也就没星星可偷了,人间大地终是光亮一片。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