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苏湖城的西郊往北,再往北,丛丛簇簇的新绿,和着湿漉漉的水气扑面。上一个高坡,远眺,柳树湾就在眼前了。
开阔的湖,泛着鱼肚一样的白。远帆点点,渔歌在细细的浪里跳跃闪动;罗网频扔,朝阳夕阳多少次升升落落。这一汪水,依贴在小城的后背,近观繁华,远达三江。“酒沽横荡桥头月,茶煮青山庙后泉。”就是这一汪水,换来苏东坡的浓浓诗情。
柳树湾就长在这水里。从空中鸟瞰,她像一枚月牙形的阳文印章按在城北茫茫的湖水里,小巧而娟秀,柔软而矜持。到湾上去,不需觅一叶小舟,尽管周遭是漫卷的水汽。舟需要横在河堤边角,再插上一支长篙,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似是极其入画的景致。可这里有小径送行,省却了渡船的麻烦。这径是夜里模糊了的月色所曳出的淡淡长长的光线,含糊而直接。一路泥泞就是一路的歌声,路畔有蛙鸣,有鱼儿跃水,有蜻蜓草上飞。小径微曲,又坑坑洼洼。说斗折蛇行似乎造作,道柳暗花明却又暧昧。小径像素面的闺中丫鬟,清爽、单纯,候着老老少少去见她们的小姐去。
踏上柳树湾的一刹那,就有暖风袭人。风吹着风,像一坛老酒,把湾里柳树灌得有些微醉。那细长的枝条摆来摆去,像迈着小醉的步子走在路上的夜归人。株株柳树纷乱地长在半人高的芦柴、茅草丛里。这是荒园,所以传不来《拔根芦柴花》的民歌。风来了,好像是谁说了一个大大的笑话,惹得群草乱颤,惹得水声堆叠。人群似乎被自然界的原声所同化,话语声也开始稀疏,似乎进了千金小姐的闺房,就必得保有一点局促、谨慎和虔敬才算是绅士风度了。
柳树湾姓柳,当然以柳显。颐和园的柳有种富贵气,粗粗壮壮,有铁丝拉着,铁柱撑着。徜徉其中,依稀可见当初的凤辇翩翩,峨冠连连。瘦西湖的柳,脂粉气太浓。玉人何处,柳就在何处。二十四桥的明月照亮了青楼女子遥远的梦,在绵软的箫声莺歌里浸泡久了,柳叶自然低垂娇嫩,空气中满是暧昧的气息。只有这柳树湾的柳,与水为伴,柔而有韵,竟能作铮铮之声。
她们从严冬里来,经了这短暂的阳春,就要奔向一个轰轰烈烈的战场。这里是洪水的走廊!夏至,滔滔的淮河水从上游奔涌而来,昔日眷恋如情侣、亲密如手足的水霎时翻了面孔,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水位暴涨,漫过树根,她不觉得;漫过树腰,茅草成了水草,她还不觉得;漫过树顶,她成了水草,在水底随波披拂。她似在挣扎,朵朵绿云淹没在黄浊的水里,面目狰狞,样貌凄惨。偶有露出水面的枝丫供着鸟雀歇脚,那是短暂的苟延残喘还是睿智的养精蓄锐?夏天于她们是个该被诅咒的季节!她们会不会抱怨:是哪个淘气的孩童,在泥泞的地上插上第一枝柳条?是哪一只多事的蝉儿,叫醒了沉睡的夏天?她们本可以生在西湖边上,享受游人如织的繁华喧闹,本可以生在行道的路旁,洒下一片浓阴,接受路人的瞻仰。宿命之可悲在于轮回。命偏偏让他们生在泥泞的湖滩里,一年一度,接受洪水的洗礼。
可是,摸她们被水浸泡得松软的外皮,凝望被水摧折的累累伤痕,竟感受不到一点点凄凉伤感。年年春来,伤疤处会吐出新绿,滋出柳烟,这是柳之为柳的本分。枝条拂摆,少了依依的缠绵,多了柔韧的弹性;树干如墨漆,与白花花的水相配,依旧是典雅的景致。仰望枝梢,上面挂着被风干的水草,似她们在摇旌呐喊。新燕集树,鱼翔浅底,不由得你要当一回乔托,大呼一声“我的树兄,我的燕姊”了。
是处草长莺飞,何曾想当初惊涛骇浪!这树,没有离别的诗情、苟且的避世,却饱满着淡定的从容、无畏的直面;这树,脚踏春夏两季,天上人间,胸中有天渊般的丘壑。这或许就是湖城人迷恋柳树湾最恰当的缘由吧!
在柳树湾向东望,是在建的大佛寺。将来,站在柳树湾的群柳中,可听寺庙的晨钟暮鼓。在大佛寺,柳树湾的群柳在昏昏暮色中也渐淡渐隐。一头是莲花佛国,立地成佛,另一头是人间沧桑,红尘滚滚。于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这是一个两难:做人太累,所以想到成佛;成佛又太苦,所以依旧做人。我们在此间来来回回,似乎缘定如此。
而柳树湾的柳,是在用她们的前世今生,为我们做一个榜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