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兵故事一 新兵入伍

新兵入伍那天,寒风凛冽, 冷风像小刀子似的把脸刮得生疼。

星星在夜空中索索发抖,火车站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新兵,站台上微黄的灯光中透着寒意,空气中飘过冬日的炊烟。
家长和新兵们走进站台,地上的影子被意味深长拉长又缩短,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告别掺杂着依依不舍,新兵们尚未佩戴领章帽徽的军装显然不大合身,而父母们的表情凝重,好像送孩子们赶考似的。

有些男孩子的父母很轻松,平日里,他们的调皮鬼儿子不仅热衷于打架,还给彼此授了军衔,打架最厉害的是司令,支坏招的是参谋长,下面的喽啰也会分个师长旅长的干干。眼下,这类父母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把调皮鬼们交到部队去修理吧。
女兵的父母心思不一样,他们担心自己的女儿,长到了花一般的年龄,却衣服都没洗过,见谁都清一色傻笑和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我正忍着眼中的泪水望着母亲,母亲将一卷卫生纸塞给我,叮嘱道:“路上照顾好自己。”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何止是路上,从此,天涯海角再不会有父母的照料了。

火车一声长鸣,吹响了集结号,新兵们丢下站台上的父母,往车厢门涌去。一个小女兵显然来晚了,跑过时肥厚的大棉裤发出小军鼓的节奏,蹦擦擦,蹦擦擦,众多女孩子一时间像满地的绿球纷纷向车门滚动。

我的大头鞋太大不跟脚,走路时像拎着两个小榔头,咣当咣当,步履沉重。这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大滴泪珠挂在脸颊上,我强忍着不回头,担心母亲看到眼泪。

从空中鸟瞰,一条巨龙吸进去众多绿球之后,仰头发出一声长鸣,开始向前爬动。闷罐车里的新兵们被晃得东倒西歪,带兵的连长大声喊道:“坐下,原地坐下。” 他用手比划着,示意大家坐在自己的背包上。

第一次乘坐这种没有窗户的火车,新兵们就像被蒙上了眼睛,眼神中掺杂着兴奋和不安。在我的印象中,这种闷罐车是专门运送牛和羊的,今天这种场面,令我想起二战时的影片,只顾兴奋了,完全不知道,我的人生悲喜剧就此拉开了大幕!

男兵一个车厢,女兵一个车厢,男兵的脸蛋被内蒙古高原的寒风吹得像土豆皮似的,女兵的脸蛋则像红苹果,苹果找苹果,土豆找土豆,很快就合并好了同类项。也有找熟人的,眼神中呼唤着“地瓜地瓜,我是土豆,听到呼叫请回答”,然后,熟悉的人很快就坐在了一起,仿佛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似的。

在女兵车厢里,有十几个女孩显得与众不同,她们的年龄大概在15岁左右,身材苗条,五官漂亮,走路时前挺后撅,带着一种“芭蕾范儿”,像一群骄傲的小天鹅。其他女兵们都剪了短发,只有这些女孩子们留着辫子,就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有人都看得出,她们是文艺兵,因为每隔一会,就会有人掏出小圆镜照照,把头发弄到一丝不苟。

一个胖胖的女兵看见后瞥了一下嘴对身边的短发女兵说 :“行啊!闷罐车里都不忘东施效颦!”短发女兵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说:“明明是西施,你非要乱讲!嫉妒了吧?”

火车驶出两个多小时后,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轻声抽泣了,仿佛传染似的,很快有更多女兵的鼻子酸了,一场集体山洪正在酝酿。

就在此时连长来了,他神情严肃地巡视了一圈后大声说:“从现在起,你们就是军人啦!军人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我看谁再哭,立刻把她送回去。” 连长的眉毛拧成了一团,离开时嘴里还嘟囔着:“就这么点出息,当什么兵?” 车厢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呼吸声,女兵们脸上的蜿蜒小溪被吓得停止了流淌。

我抱着琴坐在背包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我想起父亲的话,你们的部队是北京军区的,北京两个字心使我心里很温暖,我的姥姥就在北京,那将会是我的另一个家。

午夜时分,火车停在了一个叫郭磊庄的小站上,有人以为我们到了说:“也不错啊,至少守着个火车站,小卖部里面还有烧鸡卖。”但接兵的连长说:“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只是等待卡车来接。”
周围静得出奇,大家依次下了火车,在黑暗中等待着,一声哨子响过之后,连长过来招呼女兵们上卡车,说宣传队的新兵要赶往师部。

昏黄的灯光下,大片的雪花开始飘了,一辆军用大卡车罩着绿帆布,开车的小司机长着娃娃脸,故作老成的样子十分好笑。大卡车颠簸在路上,偶尔过一个沟坎,把新兵们颠得老高,他们赶忙搂紧手里的乐器,免得碰伤。

大雪苍茫,车在暗夜里行驶,几临盘山路,宛如一只白色的虫蚁在千沟万壑里爬行。卡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停了下来,前来迎接的老兵热情地说:“欢迎来到洗马林。” 黑暗中,我感觉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想妈妈的话,要像刘胡兰那样,保持大义凛然的端庄,就不会有男兵打她的主意啦!想到这里,纵身一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那只伸过来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珺芳看见那人身材挺拔,像个练过功的人,我想,等自己熟悉了环境再道歉也不迟。

军营的土地早被冻得坚硬无比,这个大屁墩摔下来,疼得我龇牙咧嘴,我想,刚到军营就来了个下马威,但愿我的尾骨没有被摔坏。

老兵领着女兵们去营房,营房是刚搭建好的地震棚。里面很矮,有两个柱子支撑着,一个大通铺,木头做的柜子上面摆了一排茶缸,连同杠子把都站成了向右看的姿势,我像个木头人似的傻在那里。

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了,外面的西北风却依旧低吟着北方的凛冽。经过一路的闷罐车和卡车的颠簸,漂亮的女孩子们都已经脏兮兮的了,但是实在太晚了,只好躺下睡了。

后半夜时,睡在我身边的瑞瑞被尿憋醒,看见地上摆着的两个尿盆已经满了,说是尿盆,其实就是用旧的绿色军用脸盆,无奈之际,她把我摇醒轻轻地说:“陪我出去方便一下好吧?”我和她还不熟悉,但是助人为乐是必须的,我说好,悄悄起身把军大衣披在身上,两人一前一后推门出来。

雪后的军营,安详宁静,月光如洗,一个站岗的士兵因为寒冷,正在远处跑圈,肩上背得步枪的刺刀在寒光中闪着蓝光。瑞瑞在寒风里就地蹲下,趁着士兵没转过身来,赶紧尿完,二人一路小跑回来,钻进被窝,鼾声很快响起。

第二天早饭后,指导员把女兵召集在一起开始训话了:“昨天晚上,哨兵向我报告了一个新情况。我必须和各位讲清楚,免得你们这些新兵捅了马蜂窝。” 他本来想说“新兵蛋子”,但转念一想,说女兵们新兵蛋子似乎有些不妥,便在关键时刻,把“蛋子”咽了下去。

指导员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手里的小本子接着说:“ 第一,昨天后半夜三点左右,有俩个女兵跑出去随地撒尿被士兵看见了,这太不成体统,太丢人了。以后尿盆满了,就在自己的脸盆里解决,昨天夜里谁干的自己心里清楚,下不为列。第二,师部的战士们,从来没有见过女兵,你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娘子军,一定要遵守纪律,学会自尊自爱,别给我惹麻烦。第三,北京的新战友过几天就到了,大家要搞好团结,不要以老乡观念为重。”

女兵们一听尿在脸盆里,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瑞瑞说:“这也太离谱了,那脸盆以后怎么洗脸啊?”我小声回答说:“ 这下可惨了,悲惨世界开始了,一下子变成冉阿让了。”

指导员又说话了:“有什么意见大声讲出来,不要在下面小声嘀咕。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个姓冉的是谁?但是,夜里方便的事很快就会解决,大家也不会一直住在地震棚里,上级发话了,我们很快就要搬进新的营房里去了。” 指导员文化不高,却酷爱使用成语,他经常把成语用得出神入化,让女兵们一头雾水。

吃饭前,我们必须在食堂门口唱军歌,而且是两首以上,但那天刚唱了两句就被指导员打断了。他说:“你们都演过红色娘子军,可你们现在只是娘子不是军。军人唱歌必须喊出来,要像战马嘶鸣,仰天长啸。” 指导员重新起了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大家扯着嗓子喊起来,这一喊果然不同,气壮山河的感觉,青春的荷尔蒙顺便把破声也唱出来了,带着摇滚西北风味的军歌响彻了军营的上空。

冲进食堂后,发现我们的主食是钢丝面,就是玉米面压成的面条,坚硬如刚,就此得名。有一大锅白菜土豆烩菜浇在钢丝面上,大家吃得稀里哗啦的,偶尔,炊事班会摆上一碗炒过的黑酱,里面有葱花和碎肉,后来到的北京兵十分喜欢这一口,他们说这是洗马林炸酱面。

北京的新兵是周五傍晚到达的,他们说话带着京腔,肤色白皙,举止有教养,还顺便带着些许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指导员不由地感叹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刚下车的北京兵里面,有一个女兵最漂亮。她长着一双新疆女孩的毛毛眼,睫毛微微向上翘着,会说话的眼睛水汪汪的,厚厚的嘴唇红润丰满,仿佛是轻轻一咬就会出水的樱桃。东军被钉在了地上,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同样的军装,穿在她身上竟然如此好看,简直是飒爽英姿,东军看傻了。

美丽女孩叫琼,正拎着行李朝营房走来,旁边有个帅气的北京男兵帮她拎着扬琴盒子,那个男兵叫志勇,看得出他和琼很熟,一路说笑着,他们好听的北京口音带来了长安街的气息。后面还跟着十几个北京兵,提着二胡的那位个子瘦高,脸上一双小眼睛好奇地叽里咕噜地乱转,大家管他叫“耗子”。

女兵的地震棚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欢迎北京来的战友”几个红色大字贴在雪白的墙上,大通铺已经腾空了一半,提前到的女兵们开始帮助北京来的新兵铺床,整理内务。

琼掏出一袋大白兔奶糖放在桌上,大方地说:“各位战友请吃糖,今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女孩子们一窝蜂的涌向大白兔,像一群小狼扑在羊身上,宿舍顿时里炸了窝。琼笑着说:“别抢别抢,我这还有呢!”

我过去在琼的耳边悄声说:“指导员就住在旁边,地震棚不隔音,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最尴尬的是,半夜在尿盆里方便都能听见,还需要机枪掩护。”

“怎么掩护?” “就是不断地往水杯里倒水啊!”

“我的妈呀!原来不拆墙也是一家人啊!”女兵们都笑了。那天晚上,女兵们兴奋地折腾了很久,直到指导员咚咚咚砸墙,大家才安静下来。

星空下,军营里,淡淡的不安伴随着女兵们进入了梦乡。

晚上七点,汇报演出开始了,师部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过道上都坐满了自带小马扎的战士。瑞瑞走上台去,很专业地报幕:“师部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大提琴独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怀念战友》 。” 她的声音脆甜优美,带着好听的京味。

一班长东军第一个出场,队长这么安排可谓用心良苦,东军属于年轻的老演员,此刻他十分镇静地演奏着,眼睛低垂,表情沉醉,大提琴散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当他演奏到“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见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豪迈中糅合着哀痛与悲壮,炽热的情感犹如雪山在颤抖,瞬间穿透战士们的心灵,很多人都听得泪目了。

一曲结束,掌声雷动,通信连的连长站起来高声喊着:“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士兵们的喊声震动了礼堂,气氛空前热烈。 东军也不含糊,在队长的示意下,大大方方地返场回来,这次他用二胡演奏了一首《赛马》,只见他的脑袋和肩膀随着节奏左右摇动,人们仿佛看到了万马奔腾的草原,大家被二胡精湛的表达击中了,演奏结束后,掌声又持续了很长时间。

仿佛打擂台似的,接着上场的是二班长志勇的手风琴独奏《打虎上山》,志勇的五官立体俊朗,身材挺拔,气质出众的他一看就是个城市兵,此时他抿着嘴唇,眼神中闪烁着自信和骄傲。果然,他演奏得气势浑厚,节奏分明,大家对这个曲子耳熟能详,听起来倍感亲切,很快,战士们的叫好声几乎把礼堂的房顶掀翻了。

雷鸣般的掌声停下来之后,志勇并没有下台,而是往后台望了望,等待着队长的指示,当队长冲他喊道:“再来一首”,他便对着麦克风说:“下面我给大家演奏一首《马刀舞曲》,它是一首苏联乐曲,表现了库尔特人出征前集体跳战斗舞的场面。” 志勇的声音非常好听,吐字又极其标准,像电台的播音员似的,战士们投来敬佩的眼神。

志勇用手风琴把这一节奏强烈迅疾奔放的舞曲演奏得完美无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库尔特人敏捷而剽悍的性格。

演奏完毕,沉浸在音乐中的他并没有给观众留出鼓掌的时间,而是直接拉起了另一个曲子《野蜂飞舞》,只见他的手指飞快地穿梭着,仿佛一大群野蜂正从田野席卷而过,惊得官兵们眼珠子掉了一地,没听过这支曲子的战士以为骑兵们遇到了蜜蜂的围堵。

台上的志勇越拉越嗨,台下的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刚才他甚至想都没想就直接开始了第三首曲子,只因为看见漂亮的琼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这一望使志勇像只孔雀般迅速开了屏。

报幕员瑞瑞小声凑过来对我说,“我不喜欢一班长,他太爱表现自己了,嘴巴好使到油腻,像只北京烤鸭。” 刚到部队的瑞瑞,此时并没意识到一班长的擅自决定已经破坏了宣传队的纪律。我说:“你喜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队长就要发飚了!”

果然不出所料,队长的眼珠子气得快爆出来了,他觉得尊严受到了践踏,志勇这种自作主张的表现太过分了,太无法无天了,如果不及时刹住,以后闹翻了天都有可能。看那小子理直气壮的样子,难道不是缺少修理?台上的志勇浑然不知,还自鸣得意地以为给宣传队争光了.

下一个节目:“舞蹈:洗衣歌。” ,瑞瑞报完幕走下台,演出继续进行着。不得不服,北京兵的绝活真多,相声,魔术,最后一段评剧“朝阳沟”博得了战士们特别的喜爱,“亲家母啊,你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 三个女兵惟妙惟肖地演唱把汇报演出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哪想到演出一结束,志勇就被队长叫去恨恨地训了一顿:“你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你当自己是老百姓啊?想干嘛就干嘛!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军了!” “我没忘,我觉得作为文艺兵就要给咱宣传队争光!你没看见师长坐在前排,都看得入了迷吗?” 志勇本想为自己辩解,但看到队长四海翻腾云水怒的表情,吓得不敢吱声了。

“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无视部队的纪律,都像你这么做,想怎么演就怎么演,那不是乱套啦!” 志勇不吱声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捅了娄子,赶紧站成一个立正姿势,两手贴在裤缝处,双眼瞅着队长点头称是。 队长见志勇认错态度较好,语气便不由地缓和下来:“你是骨干,一定要带头做好表率。咱们很快就要下连队慰问了,排练新节目也来不及了,只好在老节目的基础上,挑一些优秀的出来。明天你和一班长东军商量一下,看看出哪些节目合适。但是,今天的事情,不能稀里糊涂地就算了,你要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并在明天的早点名上发言。” 志勇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站直了身体,敬了一个不够标准的军礼大声说:“是,队长。”

琼儿是个单纯的女孩,从小因为容貌姣好,一直都有男生喜欢,她也习惯了有人环绕在身边,有时也会生起一点小小的自鸣得意,遇到一些小困难时总会有人站出来帮她,事后,她总是大方地笑着说:“谢谢你!” 然后给那人买根雪糕是报答。

到部队时,琼儿十七岁了,却依旧没有男女朋友这根弦,透明得向一滴水似的,加上她天性喜欢热闹,有人来了她总是很开心,成天嘻嘻哈哈的,大家都觉得她没什么心眼儿。

东军在第一眼见到琼儿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她却浑然不知。因此,两个男生在汇报演出时的斗舞和较量,琼儿也没觉得和自己有关。

琼儿对志勇是有好感的,从北京出发到部队,一路上志勇都像大哥哥一样照顾她,这使琼儿的心里温暖放松了不少,从小在家,哥哥都是那个护着自己的人,眼下离家,又有一个和哥哥差不多的人在身边,还真是幸运!

下午的阳光照进地震棚里,暖洋洋的,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色,在窗前飞过,隔壁传来文艺兵们练琴的嘈杂声。琼儿对瑞瑞说:“你看看我的刘海,这么快又挡住眼睛了,在家时都是我妈给剪,现在没辙了。”说完叹了口气。“我也不会剪,万一剪坏了,傻傻的,你可不要怪我哦!”

“不会,你大胆剪吧!反正这身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已经傻妞一个没法看了!”琼儿说着,递给瑞瑞一把剪刀。瑞瑞说:“那我可剪了啊!” 琼儿点头鼓励她。瑞瑞一边剪着一边说道:“昨晚的汇报演出很成功,你觉得俩个班张谁演奏得棒?”

“都很棒啊!士兵们住在这荒村野岭的,平时也没什么娱乐节目,难得看到这么精彩的表演。”琼儿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战士们的同情。“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志勇和东军俩个人的演奏,你觉得谁更棒?”

“他俩都不错!不过东军的二胡拉得更深沉,表情也特真诚,像个纯粹的蒙古爷们!”“他就是蒙古族啊!你还不知道呀,他在大草原长大的呢!”瑞瑞的表情有些夸张。

“你行啊!这么快就把情况都摸清了,你不会是喜欢人家了吧?”琼儿开玩笑道。

“瞎说什么呢,小心教导员找你谈话。咱都是根红苗正的人,哪敢有这心思。”瑞瑞嘴上说着,脸上却红了。头发帘剪完了,太齐了,果然傻傻的,瑞瑞说:“我可有话在先,你不许怪我,照照镜子吧!看看自己的模样,像不像《柳堡的故事》里面的春妮?”

琼儿对着小镜子端详着,嘴里嘀咕着:“虽然是一副村姑的模样,但至少不挡眼睛了。” 很快她就微笑起来,愉快地说:“这样也好,有另外一种美。”

瑞瑞羡慕地说:“你长得漂亮,怎么剪都是美女。”接着唱道:“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呦,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她的歌声话里有话,听的人却没品出其中的味道。

晚上,女兵们躺在大通铺上叽叽喳喳不睡觉。汇报演出已经过去两天了,她们依旧沉浸其中兴奋不已。我睡在琼儿旁边,悄悄伏在她耳边说:“琼儿,你这么好看,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

“我没男朋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谁也看不上,另一个是谁也看不上。”“学什么朱自清,谁不知道他家院里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睡在另一边的瑞瑞发话了。“朱自清何许人也?朱元璋的儿子吗?” 琼儿问道。“真是服了你,姓朱就必须是一家人吗?你可真是猪的远亲。”瑞瑞道。 琼儿听后吐了一下舌头,可爱地红了脸。

我在黑暗中微笑着,没有去更正“两棵枣树”是鲁迅的专利,随女孩子们张冠李戴。大家从小练琴习舞,文化课基本都没用过心,平时发言带出错别字更是家常便饭,队长和指导员都习以为常,他们觉得文艺兵关键是专业水准,其他都可忽略不计。我很快就发现一个真理:女孩只要长得美好,多么无知都会变成可爱,而琼儿的幽默总是可以帮她化解各种尴尬。晚上睡觉前,是女兵们说悄悄话的最佳时刻。琼儿对我说:“珺芳,每天吃钢丝面我很不习惯,家里带来的零食也吃得差不多了,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提起钢丝面,我好像看见钢丝面一根根竖立在胃里,那烩菜既没肉也没油,大铁锅炖好了之后,在上面浇一点葱油。即使如此,白天吃饭时,我不由自主地向东军望去,只见他把脸埋在碗里,吃得像动物一样凶猛,偶尔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几乎被撑得透明了,嘴边还挂着一圈黑酱。

对于琼儿,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自从发现东军暗恋她,她就成了我和瑞瑞的假想情敌,虽然这个情敌自己浑然不知。或许在花一般的年龄,每个女孩都会认为“情敌”这词儿挺浪漫,代表着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像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群芳正在斗艳。

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实力和琼儿竞争,她长得那么漂亮,随便冲哪个男兵笑一下,那男兵就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琼儿不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她坦率地说:“指导员说了,吃不惯钢丝面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说:“不瞒你说,小资产阶级也在我这儿作怪呢。每次吃钢丝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吃高粱面饼子拉不出大便的痛苦。但是,当我看道一班长吃得很香时,我觉得惭愧。”

“咱们女兵不能和男兵比,他们是铁打的,咱们是水做的。”琼儿说。第一次听她说这么新颖的理论,我涌上几分佩服,“我能把你说的这句话写在日记里吗?”
“最好不要,多抄些令人鼓舞的句子对你进步有好处,不要有软绵绵的东西,你平时小资情调很明显。”琼儿说得很直接。

琼儿的话像一面镜子般照出了我的小,这些天,我被新生活搞得接应不暇,惴惴不安,完全忘记了收敛我的小资情调,经她这么一提醒,我自命不凡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点。

她有点像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咱们每天吃钢丝面,我怎么还像发面似的胖起来了?”
“那是因为咱们每天早晨要跑步,吃饭前要饿着喊歌,喊完歌见到钢丝面就会感觉很香,大家一起吃饭一不留神就会吃多。”

琼儿压低声音说:“有件事很蹊跷,这几天我的琴盒里总会出现巧克力。” “谁放的?为什么我的琴盒没有,难道你的琴盒是魔法盒子?” “什么魔法盒子?你总是摆出刘胡兰的样子,大义凌然的,男兵见了,吓也被你吓跑了。” “你不怕吃了人家的嘴短?” “不怕,我心里坦荡荡。”

琼儿叹了口气接着说:“哎,只是胖了后胸罩太紧了,一懒众衫小!” “你也真会长,怎么肉肉都往胸上跑呢?看我们贫瘠的。不过,我平胸我骄傲,我为祖国省布料。” 旁边的瑞瑞说完,三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指导员又开始咚咚砸墙,女兵们立刻安静下来,温柔的呼噜声随即此起彼伏。室内是温暖的,大通铺很拥挤,那是真正的抱团取暖。

外面,强悍的西北风正在咆哮而过,它将皑皑白雪刮得漫天翻卷,填平了沟壑、埋没了道路。一大早,队长就跑来检查内务,发现女兵宿舍里除了刷牙缸子摆得还算整齐之外,床铺上的内务简直一塌糊涂,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这件事他已经说了多少遍了,但眼前的床铺让他感觉像进了农家院。

队长心里想着女兵们年龄小,一时半会没法脱胎换骨,嘴上却说新兵训练必须得玩儿出花样来,现在不修理,以后养成了坏习惯,就积习难返了。

这话一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然后一个惊喜跟着一个惊吓,再一个惊喜跟着另一个惊吓轮番轰炸,生要把一群稀拉兵,训练成有条不紊,在十分钟之内就能整装待命的军人,而且行动之利索,必须超过其他连队。

队长治女兵的本事,被男兵归纳为十二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招数是队长从其他连队学来的,但队长认为此方法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周下来,女兵们就撑不下去了,瑞瑞在日记里写道:“我当初真的没想到部队生活这么艰苦,天天腿肚子练到抽筋,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的这篇日记,不小心被指导员看到了,在会上说她太娇气,还让她做自我批评,那以后,大家写日记都不再说心里话,双关语的句子多了起来,过段日子再读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是怎么回事。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更不得安宁,女兵们最害怕的是紧急集合,命令总是在半夜三点大家最困的时候抵达。这天夜里女兵们刚进入梦乡,就听见队长压低了声音在窗户外面说:“北极熊”,女兵们听到这三个字,就像被熊咬了,立刻跳起来,朦胧睡眼还没睁开,就开始快速地穿衣服,打背包。

规定要在十分钟内穿戴整齐,背上背包、来到门外的操场上,还不准开灯,最初得几分钟,屋里乱成一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子,便是有人穿错了裤子。

十五分钟后,大家终于站到院子里了,外面依旧漆黑一片,冷风袭来直打寒战。

平时爱美的女兵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头发乱糟糟,眼睛上还挂着赤目糊,报数完毕,队伍就出发了。跑了两公里,天边开始朦胧亮,清晨的寒风吹过,才发现身上的汗已经出了几遍。

冬天萧瑟的田野平铺在眼前,一望无际,一丛丛树木,围绕着村庄,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鸣叫,伴随着几声狗吠,农家屋顶上飘起了袅袅炊烟。

之前,队长说今天必须跑三公里,以后逐渐增加,但才跑了半公里,就有女兵的背包散了,只好抱着背包跑,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各种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虽然各班的洋相都很奇葩,但舞蹈班的洋相最多,可谓集体亮丑,她们年龄最小,又长得偏瘦,十五岁的鲍玲穿了一双最小号的大头鞋,但是大头鞋仍然太大,黑暗中匆忙登上无法辨认左右脚,出发后,她才发现自己将左右脚穿反了。拉练回来,队长也不立刻解散队伍,还让鲍玲出列,在前面走一个来回,舞蹈演员平时习惯了走外八字,将大头鞋穿反后,走出了外星人的步伐,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可谓有人欢乐有人愁,鲍玲的眼泪已经流到脸颊,队长赶紧转移目标,让大家看看彼此,这一看不要紧,笑声一阵接一阵,根本停不下来,队长只好用罚大家做俯卧撑来止住笑声。东军身体结实得像一棵硬木树,野营拉练难不住他,俯卧撑更不在话下,几次野营拉练下来,他们班的成绩都是最好的。志勇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种训练几乎让他散架,他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得出,他快撑不住了。

春天来了,女兵们脱掉了大棉裤,把军裤拿到镇上悄悄地改瘦了,显出大长腿的样子,加上她们习惯了挺胸抬头,引得操场上训练的战士们六神无主,宣传队经过时,连长喊向右转,总会有人向左转,步伐也会乱掉,连长气得直骂:“奶奶的,没见过女兵啊?”骂完了,自己扭头朝女兵们瞅一眼,确实美好,低声嘟囔一句:“红颜祸水啊!”

如果男兵正在休息,就会听到有人在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演出时,台下的战士们对台上的女兵都了如执掌,谁是哪里来的?多大?还给偶像打分,评头论足,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男兵们精力过剩,在偏僻荒凉的军营又没有足够的娱乐便开始追女兵。

琼儿长得最漂亮,因此烦恼最多,不是被套磁,就是收到莫名其妙的来信,来信的人她根本不认识,对方通常会在信里感谢道:你们的演出非常精彩,是我们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最后,都此致敬礼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可否和我一起进步?” 这是几个意思?什么叫做一起进步?还有一封信更逗:“欢迎你们下连队演出,你长得那么美,来了以后不用出声,往那里一站就是鼓舞,大家看了你们的演出,会安心地扎根边疆。”后面的落款是:九头鸟。看来是一名来自湖北的战士,倒是挺勇敢地亮明了身份。

琼儿对自己的长相总是表现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洞察到自己的魅力,更不会运用这魅力。瑞瑞被堵截过几次,堵她的小战士还长得挺帅的,是个警卫员,每次见了她都说:“我叫小会,咱俩是老乡,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认识一下,好互相关心。” 吓得瑞瑞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再去小卖部了。

这天,琼儿将洗好的衣服往绳子上搭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突然,一个男人温热的掌心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琼儿的大脑一个激灵,下一秒,她看清楚是李参谋。李参谋长得像个女孩子,但是很细长,颧骨残忍地突出,似乎专门用来吓人的,他来自北京是琼儿哥哥的同学,自称“你哥让我照顾你”,说话时他的脸蛋红彤彤的,模样有点傻。
琼儿看得出,李参谋显然是喝多了,他这幅样子使琼儿很尴尬,战士们平时不许喝酒,干部们就自由得多。在琼儿眼里,爱情必须是遥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她低头看到李参谋的脚,这么长,这么宽,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白马王子。

琼儿调整了一下情绪:“李参谋,你有事吗?”她单刀直入地问,做出既不害羞,也不害怕的样子,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我很好,没什么事的话,你走吧!”李参谋不吱声,低着头垂着眼站在那里不肯动弹。

对面屋顶上是一望无际的青天,远处还有一轮西沉的红日。琼儿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样应对是好。刚巧志勇走过看见了这一幕,他喊道:“琼儿,队长叫你去队部一趟。”琼儿立刻端起脸盆往回走,一边应声道:“我马上就去。”

李参谋悻悻地走了。志勇赶紧追上琼儿说:“队长没找你,是我编的借口。” “我知道。” 琼儿说完就往宿舍跑,看不出丝毫感激,志勇追着说:“你以后少理那个李参谋,他不是什么好人!” 琼儿就像没听见,一转眼进了地震棚,志勇只好讪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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