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明/图文
(一)
北宋的都城汴梁,楼宇林立,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一派繁华之景。城内食肆繁多,商铺林立,食店、茶坊、肉行、饼店、鱼行,让人眼花缭乱;燕馆歌楼,唱曲、杂剧、说书、手影戏,歌舞百戏,更是数之不尽。
时为暮春,正值由礼部组织的省试张榜之日,举子李逢春在京盘桓数日,正是等待张榜之时,便出酒肆,奔御街而来。
经相国寺,又一派繁华之景。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流道路两侧。
前行,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
复前行,小吃摊参差林立,灌汤包、桶子鸡、三鲜莲花酥、五香兔肉、五香羊蹄、冰糖熟梨、杏仁茶,琳琅满目。街巷中央,人烟稠密,雕车竞驻、宝马争驰。
及至御街,一众人围着皇榜观瞧,或指指点点,或高声诵读,大多在努力的寻找各自的名字。高中之人自是春风得意,手舞足蹈;落榜之人有的顿足捶胸,有的黯然伤神。李逢春瘦弱的身躯挤进人群,把皇榜上下的看了一遍,哪里有自己的名字。又细细的寻找一遍,确是榜上无名。
李逢春的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寒窗苦读,落得个一文不名,下一次的省试还要等上三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又有何面目见自己的老父老母。
李逢春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人群的,沿着御街漫无目的走着,夕阳映照在御街上,两旁的建筑更是金碧辉煌。李逢春盯着这轮太阳,它和故乡的太阳的一样,照在自家的茅屋、菜地,照着忙碌的父母,那是何其的明亮。
可是它现在越来越小,好似火焰围绕的是一个小黑点,整个世界都显得黯淡无光。
不知走了多久,猛然抬头,已是华灯初上。月光皎洁,洒下缓缓流淌的汴河水。几只归巢的燕子在岸边呢喃着,李逢春此时方觉腹中空空,伸手一摸行囊,除了几卷经书,一无所有。
李逢春的眼泪就下来了,鸟雀尚有归巢,京城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莫如投入这水中,了却此生。
(二)
眼前却是人影一晃,李逢春猛然间一抬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却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在月光下,一袭白衣长袍,手执浮尘,须眉皆白,双目却囧囧有神,颇有仙风道骨。
道人便说道;“贫道看你心事重重,不知所谓何事?”
李逢春打量一下道士,正是一腔苦水无人倾听,便把自己落榜之事和盘托出。
道人听罢,道:“世间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终究是一场虚幻,汝榜上无名,未必不是件好事,大可免去一番挣扎求索之苦”。
李逢春无奈叹道:“事已至此,天命难违,我也是无计可施,也无处可去也。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似海一身藏。汴梁城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
道长浮尘一摆,道:“我乃警幻仙人,遇见你自是因缘造化,看你有几分资质,莫若跟随我归隐山林,潜心修道成仙”。
李逢春道:“小生潦倒至此,几近流落街头,连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都求之不得,更不敢奢求修道成仙之事”
警幻仙人笑道:“汝何出此言。功名利禄除了自己去努力,也靠运数;至于问道修仙,辄看天资和悟性,我看你颇有此资质,何不离开这是繁华之地,随我到太玄山上,潜心修道,也好摆脱世事之苦”。
李逢春心想,事已至此,看此道人颇有仙风道骨,莫不如信了他,云游仙山,落得个逍遥自在。
李逢春便欣然允诺,警幻仙人把李逢春负在背上,乘风而起,在空中飘然而行。李逢春不禁为之大骇,汴河在月光下宛如一条明亮的玉带,盘踞在皇城脚下。御街附近的酒肆里灯火通明,人影闪动,样貌都依稀可辨。相国寺附近的摊位前也挤满了来往的行人,好一派人间烟火。
李逢春在警幻仙人的后背上犹如腾云驾雾一般,顿觉两耳生风,低矮的山峰在月光下如同倒行的兽脊,一闪而过。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群山的主峰,借着山间的月光隐约能看清其形状,却不知其多高也,犹如一柄利剑直入云霄。
几个响指的功夫,警幻仙人带着李逢春便飞到了山顶。
月光洒在山巅,向下望去则是一望无际的深渊,让人不寒而栗。李逢春想,这就是经幻仙人所说的太玄山,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下不去山,非得把仙人的腾云驾雾法力学来不可。
山顶巨石林立,宛若斗兽,巨石中央,有一小块开阔处,几间茅屋至于其上。
警幻仙人让李逢春在茅屋暂住,自己却急于到终南山寻访一位仙人,而匆然离开。临行前,嘱托李逢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说话,天机不可泄露,一旦说话,就不能修道成仙了。等警幻仙人回来,自可教其法术。
李逢春点头应允,警幻仙人就又转身而去,在月光下宛若一只洁白的仙鹤飞下山峰,飞向远方天际边迷蒙崆峒之处。
李逢春久久才收回自己的视线,警幻仙人有如此之法力,学得十分之一二便可自由驰骋于天地之间,不失为一大乐事。
月光如水,从小小的窗格子里送进斑驳的月光,洒在茅屋内沾满灰尘的案几之上,仿佛能看到微尘在光影之中跳跃。几处窗棂被山风损坏,在夜风中瑟瑟作响。间或山间不知名的鸟雀唳唳作响,除此之外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李逢春感到阵阵的凉意袭来,便裹紧长衫,独坐窗前,在昏暗的灯光下,读起经书来。
忽而,案几上的烛光跳动数次,李逢春忽觉颈边香气如兰,抬头便看见一女子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李逢春不觉愕然,此女子何时出现在身边,竟一无所知。女子体态绰约,花容月貌,顾盼生辉。
女子道“公子从何而来,因何一人独守空房?”
李逢春望着女子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似乎有摄人心扉的魔力,李逢春刚要作答,脑子还是比嘴快了一步,警幻仙人的话出现在脑海,便移开视线,便默不作声。
女子便靠近李逢春,妩媚之态尽收眼底。女子悦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公子何以慢慢长夜,独守孤灯,对小女子却置之不理,好不近人情”。
李逢春心中暗想,荒山野岭中,怎么会有如此貌美的女子,莫不是附近的孤魂鬼怪,来招惹自己。眼前的女子是狐狸精、蜘蛛精也未可知,纵使修道得以成人身,不知这好看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心肠。或为一具枯骨也未可知。
李逢春心中做此想,心神更是定了下来,便目不斜视,专心的看起经书来,恍若女子是空气中的尘埃一般。“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女子恼羞成怒,面目也变得狰狞可怖,厉声道“书呆子,不知好歹,看你能躲到何时?”,一双纤纤玉手化作利爪袭来,李逢春慌用经卷一挡,女子刚触及经卷,如碰火炭一般,便大叫一声,破窗而去。
李逢春听到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这书呆子有符护身,奈何他不得,便宜他了”。
李逢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细看时,经书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张不大不小符。
李逢春此时腹中空空,更觉山顶凉意难耐,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便成了一种煎熬。李逢春感到倦意袭来,正欲昏昏欲睡,却见一虬髯大汉宛若从天而降,手中利剑在月光中瑟瑟发光。
大汉声如洪钟,厉声喝道:“尔等何人,因何到此仙山?”,
李逢春恍似在梦中一般,揉揉眼睛,大汉更加的面目狰狞。李逢春则是闭口不言,视大汉于不见。
大汉怒目圆睁,逼近李逢春,“尔等何人,因何来此。如若不说,便取尔等性命”。
李逢春思忖着此人定是来考验我的,只要我不出声,又能奈我何,便闭口不言。
大汉大喝一声,手中长剑一送,力透胸背,李逢春一声没吭,便栽倒在的书桌前,鲜血染红了经卷。
大汉狂笑而去。
李逢春走上了黄泉路,到了忘川河,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边遇到了卖汤的老妇人孟婆,孟婆看到李逢春尚年纪轻轻、瘦弱书生的模样,甚为怜惜。
孟婆道:“来来来,公子喝下这碗汤,就能忘掉前世的恩怨情仇。我的这碗汤以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这第八味乃是我孟婆的伤心泪,去苦涩,留甘芳,煎熬一生才成。”
李逢春道:“想我一介书生,潦倒如此。本欲远离红尘俗世,却落得个命丧黄泉,怎一个苦字了得”。
孟婆道:“喝下这碗汤,忘了前世,就能投胎到来世,再到人间走一遭。不喝这碗孟婆汤,只会带着世间的记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托生。”
李逢春仰天长叹,罢了,罢了。
李逢春端起这碗孟婆汤,喝下这碗孟婆汤,走上黄泉路,投胎转世去吧。哪怕化作一只白鹤也好,不用去考取什么功名利禄,也不用去追求荣华富贵,拥有一片自有驰骋的天空,有什么不好;要不就做一头原野上的孤狼,免于奴役之苦、劳作之累,更没有世间的倾轧。
未及饮下,这时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向忘川河方向蹒跚而来,李逢春顿时双腿瘫软,那不正是自己的父母吗,这孟婆汤喝下去,岂不是连父母也认将不出。一切记忆都将消失,只换来投胎转世的肉身,还有何意义。
李逢春断然没有喝下这碗孟婆汤,想再见一下父母,可是两个身影却变得模糊不清。黑白无常架起李逢春,向阎罗殿飘然而去。
阎罗殿里鬼哭狼嚎,不寒而栗。黑白无常将李逢春带入殿中,阎王厉声问道;“你从何而来,在阳间所做何事?”李逢春心道,我又怎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是如何来的这里。警幻仙人的话又出现在脑海,便一言不发。
阎王大怒,左右小鬼一拥而上,皮鞭伺候,直打的李逢春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李逢春就是不开口。蒸笼蒸,油锅炸,酷刑无一幸免。一口好大的油锅翻滚沸腾着,鲜血淋淋的李逢春被投进油锅,皮肉瞬间发出滋啦啦的声响,烧焦的气味瞬间升起。李逢春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正欲开口大喊,疼痛却消失了。李逢春的魂魄好似升在半空中,看着油锅中挣扎翻滚的肉身,却丝毫没有疼痛,仿佛是别人的身体一般。
小鬼用叉子架出李逢春,扔在地上,此时的魂魄才又附在肉体之上,一种死后重生之感在体内翻腾。李逢春信心十足,让考验来的更猛烈些吧,反正我有不死之身。
阎王又问道:“尔等何人,从何而来,快快招来,免于皮肉之苦。”
李逢春衣衫褴褛,体无完肤,面目全非的趴在地上,一生不吭。阎王吩咐道;“冥顽之徒,速降他已转世的父母带来,大刑侍候,看他撑到何时”。
瞬间两头老牛被带入阎罗殿,骨瘦如柴,老态龙钟,经过李逢春的身边,饱含深情的看着李逢春。阎王一生令下,皮鞭飞舞,抽打在两头牛身上,顿时皮开肉绽。李逢春看其模样,却是和父母无异,心中顿时如刀割一般,鞭子宛若抽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李逢春的耳畔,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声音:“儿啊,我是你的娘亲,你千万不要说话,说了话就不能修道成仙了,娘亲受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李逢春抬眼望去,一头老牛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浑浊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李逢春知道这就是自己清贫而勤劳的母亲,在世间未享过福,自己还未尽孝,却因为儿子要忍受折磨之苦。
李逢春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颤声的说到:“娘亲,娘亲……”。
(三)
夕阳温暖的照在汴河上,李逢春躺在一条小船上,身上早已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一女子手上端着碗鱼汤,出现在李逢春的眼前,女子道:“公子,你可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李逢春看着女子的面容好像在哪里见过,花容月貌,袅袅婷婷,却又想的不甚清楚。
李逢春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
女子笑道:“公子连护城河都晓得了,我们就是从这遇见的你”。
李逢春却觉得恍若隔世,心想自己也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难道又投身转世了。于是便艰难的侧过身,望向水中,水中的影子不正是自己吗,瘦弱憔悴,却是原来的面目。
女子慌忙喊道:“爹爹,公子又要寻短见”。
这时,船头一须眉皆白的老人走了过来,温和的说到:“公子所因何事,自寻短见,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救上来的”。
李逢春更是惊奇,这不是警幻仙人吗,便说到:“仙人救了我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人表情茫然,默然的转身摇动船桨。
船桨拍打着河水,水鸟不时掠过,飞向高空,像极了飞向虚无的警幻仙人。
(2018.12)
后记:
写此古体小说的缘起,概于王守仁劝高僧还俗的文字记载,王守仁遍寻儒释道后,发现释道的问题之所在,就是连对父母的责任都逃避了,有违根本的人性。于是便将这个观点融入到小说中,李逢春仕途失利,看淡了一切,如有契机,自然要往得道成仙的方向发展,然而对于人来说要历经名利、美色等的诱惑,即使在这些方面能看得穿,还有生死这一关,都能想通看破,便可谓达到了一种豁达的境界。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尽到对父母的责任,李逢春也正是和母亲相认,才得以重回人间,倘使连父母过都不相认,只能堕入地狱,更别说成仙成道了,当然世上也没有警幻仙人,只是自己心之所往,善为愿景,恶是心魔,李逢春的经历莫不如说是心路历程或是一场梦境,可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
身处社会之中,我们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诱惑,有的人沉迷于名利美色中无法自拔,有人在挫折中自叹自怜,有的人看破尘世要遁入空门,然则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尽到对父母的赡养责任,当遇到各种挫折或是坎坷时,多想想父母,父母是我们在尘世最不能放下的牵挂。
在小说中,原本想让李逢春从一个富庶之人遭遇变故一贫如洗,又经历仕途的波折等等,但是这样来写最终还是各种考验,便择其一二来写。然是如此,边写边改,花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也就是写小说是非常的烧脑的,当然泛泛来写要容易些。
因在去年的春夏之交曾到河南的开封游览,游览了清明上河园、开封府、大宋武侠城等景点,感触颇深,便将故事发生地放在北宋的开封,因有游览的经历,写起来相对详实一些。
附:王阳明劝高僧还俗
王阳明在通天岩讲学期间,听说广福禅寺有一僧人坐禅闭关三年,终日闭目靜坐,一发一语,不视一物,王阳明于是前往探访。
王阳明以禅语说:“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睜睜看什么”?
坐禅僧人听了后,惊起作礼,对王阳明说:“小僧不言不视已经三年了。檀越却说口巴巴说什么,眼睜睜看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王阳明说:“你是那里人,离家多少年了” ?
僧人回答:“我是广东人,离家十多年了”。
王阳明说:“你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人回答:“只有一个老母亲。不知道是死是活”。
王阳明说:“会不会想念老母亲”?
僧人回答:“不能不想念”。
王阳明说:“你既不能不想念,虽然终日不言,心中已经在说;跃然终日不视,心中已经在看”。
僧人猛然省悟,合掌说“檀越妙论更望开示明白”。
王阳明说:“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然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话说: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什么人?信什么佛”?
王阳明说罢,僧人不由大哭说:“檀越説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看望老母亲”。
第二天,王阳明再往探访静坐三年的僧人,其他僧徒告诉王阳明,那个僧人已于午夜时分就挑着行李回乡了。
王阳明于是对他的弟子说:“人性本善,在这个僧人身上就可以得到检验。”于是,王阳明更加潜心心学之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