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雨村呆了这么些年,生活平淡无奇,丝毫不同于昔年。我早上骑着电动小三轮去收腊肉,下午坐在院子里摇蒲扇,偶有兴致就和旁边的胖子侃两句,倒也不觉得无聊。也不知道是恬淡了还是老了。
只有闷油瓶一人还能呆在屋子里,可惜他总是仰望天花板,一看还就是一整天。我一拍大腿,觉着这样儿不行,就去找胖子,问他:“你觉不觉得,小哥最近越来越不爱说话了?”胖子一听就乐了:“来,天真你倒说说,小哥什么时候爱说话过?”我一把把那把破蒲扇从他手里夺走,胖子这才急了,连忙从躺椅上半坐起来以示诚恳:“不是我胖爷说,这天也太他 妈热了。”他努努嘴,示意我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闷油瓶:“你看,连小哥都热蔫了,对吧,天真?”
我也怒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谈正事呢,只有你这种一身肥膘的中年老男人才一天到晚热热热的。“骂完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有点虚,忙低头看看。这些年我还不算发福,总算是没把自己也给骂进去。
我没真生气,胖子也看得出来,他早就把蒲扇拿了回去,倒没有关注到我的心虚。胖子一边颇不着调地狂扇扇子,一边纠正我:”不是“肥膘”,是“神膘”,男人的魅力,天真你不懂…… ”
胖子颇有点滔滔不绝的趋势。这时,我用余光看见,闷油瓶向我们这儿看了一眼。这倒不是我多关心他,只是这房子太小,想不看见都难。胖子自然也注意到了,猥琐地冲我一挤眼睛。我转过身,看见闷油瓶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过了一会,他转过脸去,动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闷油瓶翻了个身换一块天花板继续盯着看。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什么意思。胖子反应倒是快,他愈发得意,哼哼唧唧地要我买个空调回来装上。我没好气地反问他:“你倒跟我说说,我该怎么才能用那辆破三轮给你拉台空调回来?”
胖子估计也是觉得,在这种小村子里装空调太不现实。然而雨村的夏天实在是太闷热了些,白天呆在屋子里就跟蒸桑拿似的,三人共用一把漏风的破蒲扇实在是撑不下去。但严酷的环境总能激发人类的智慧,胖子突然心生一计,转头问我:“天真,咱这小村子再原始,电风扇总能安几个吧。要不,你想办法弄个来?”我略一思量,便道:“也行。”
胖子难得想个可行的法子,再加上我自己也热得发慌,我当机立断,借着忽强忽弱的信号给身在北京的小花发了几条信息。
小花很快便回了我信息,说是答应了。他的效率我是不担心的,事后证明,他的确是没食言。几天后,我就收到了一台电风扇。胖子来了精神,把执着于看天花板的小哥都动员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台电风扇装好了。
事实证明,在小村子里,这种家长里短的芝麻大的事儿往往传的格外快。不到两天,村里人就都知道了。我不觉得这种事儿有什么有意思的,也不太能理解村里人的议论——电扇这种东西,即使是在这个村子里,也称不上是稀罕物。然而我还是低估了村头大妈大婶大娘们的想象力。
早上我去收腊肉的时候,就看见有两个不怎么熟的老太婆聚在一起咬耳朵,一看见我来了,就急忙分开,各缝各的大衣而又不是用余光瞟我一眼,很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不待我走远,两人又凑近开始窃窃私语,隐隐约约地我还听见了几个词,大概是“中央空调”什么的。
大概是正午的时候,我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回家吃饭。我刚把小三轮停好,就看见胖子在门口和隔壁带孙子的田大爷唠嗑。这田大爷本名叫田无收,家里世代贫农,自己和孙子守着二亩薄田过日子,一向看不惯我们这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连点头之交都不大算得上。我是不大在意这个——其实也无怪田大爷瞧不上我,我们三个从前职业不大上得了台面,当个谈资是挺牛X,但要是真当回事讲,结果肯定不大妙。进局子还是进神经病院?
一个人疯就算了,三个老男人一起疯总不大可能,又不是传染病。还是进局子可能性大。我和胖子连缓刑无期什么的都用不上,战功太赫赫,直接枪毙。闷油瓶就难了,他身上涉及到不少《走近科学》都不能用科学手段的问题,不知道亲爱的祖国有没有什么传说中的神秘机构?我脑补过他顶着那张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瘫脸躺在实验室里,被开膛破肚的样子,可怜又可笑。
胖子有点嘴不把风,但真遇到大事,他还是很有点数的。谈起这块事儿来只是语焉不详,总算是没把我们三的老命都给搭进去。
田大爷看不上和进局子,二选一,傻子都会做。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丈夫不逞口舌之快,大丈夫……,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孔老先生都不允许你瞎激动。虽然孔老先生也没允许盗墓。我们也算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我这边想着,胖子已经和田大爷在那边侃起来了,热火朝天,好像刚才在隔壁房间骂骂咧咧,说田大爷扰人清梦的人不是他一样。闷油瓶醒了,我估计是被胖子给吵醒的。他不太爱动,没怎么影响到我,但胖子的大嗓门还是难以忽视,我随意套上衣服,趁着那股起床气还没消,杀气腾腾地打开门。
然后就萎了。
于是情景就成了我和胖子一起和田大爷唠嗑,他那个小孙子在一旁也不消停,一个劲往自己袖子上蹭鼻涕,弄得鼻头发红,还一个劲嘴硬,死不承认。是小孩子特殊的别扭。
闷油瓶也起来了,认命地去做早饭。我拼了命给他打眼色——五个人的份!把田大爷算上!还有他孙子!
我觉得他看明白了,但还是不放心,和田大爷聊的心不在焉,得亏胖子一个劲的挽救气氛。我说服自己,张起灵基本还是没掉过链子的。尽管他基本没烧过饭,至少我看着没有。但我们这是上炕下斗的交情,我看没有和就是没有也可以画个歪歪扭扭的等号了。
等他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我闻着那香味,脑子转的飞快,立马考虑把那个歪斜的等号改成约等于。还好没说出来,不然这下脸丢大了。我四十多了,一张老脸禁不起折腾,而且我这人吧,暂时也不想以死来挽回颜面。你看看再想想,活着多他妈开心。
吃了这顿饭以后,田大爷跟我们就立马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出门回家的时候,像个黄花老闺女似的,一步三回头,胖子站在门口送他。我眼看着觉得熟悉,仔细想想,是朱毛会师井冈山。那真切的笑容,那洋溢的热情,带不得半分假。
那一刹那,田大爷忘记了没看到中央空调的失望;那一刹那,胖子忘记了田大爷的小孙子吃掉了最后一块肉的新仇。
多好的排比句啊。
啥?你说排比句要三句及以上?我不管。我老了。我听不见。
晚上的时候,胖子关上大门,批判田大爷和他那小孙子的累累罪行——主要还是那块肉。我侧过脸去看闷油瓶,确认他不在听以后,也肆无忌惮地发起呆来。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得给胖子捧个场。人这种东西啊,只要一有了那个啥,对,就是有了那个啥以后,再面对单身狗,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宽容与慈爱。
胖子心眼有点小,但也不至于真跟个老头小孩计较,说出来不过是过过嘴瘾,出口恶气,这我知道,也不当回事,总之附和附和他就行了。于是我也不管他说了啥,就接了句:“哎对,老田真他妈不要脸。”
结果胖子说,他上一句说的是小哥做饭真鸡儿好吃,问我私底下有没有吃过。“胖爷不跟你计较,小吴啊,你这句重来一遍。”
其实田大爷人也不坏,占了几次小便宜后还是给我们送了点东西。不过他一个老头子我们能图他啥,没敢收罢了。
小花最终也没搞来中央空调,他的理由是:成本太高,不够经济。并告诫我不能因为成为张家族长夫人就得意忘形,要铭记历史,勤俭持家。为了不让我陷入资本主义腐朽生活的深渊,或者说把我从深渊里拉回来,他寄给我只手摇风扇,通体粉色,中间还有只更粉的粉红吹风机猪小妹。我知道这个,为了避免变成油腻中老年,我一向紧跟时代脚步。即使我其实很喜欢泡脚。
过气网红那,也是网红,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它带上了,单手扶把,危险行车,真是好不潇洒。以前觉得挺没意思的日子,这么过着过着,再一看,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