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我还在吃早餐,房东嚇哧嚇哧地拖回来一袋10公斤装的大米,和一桶4升装的食用油。一见我就兴高采烈打招呼,开始热切地广播起全镇最大超市买一送一的开业优惠,及一些幕前幕后。
之前她告诉过我B家是镇上最大的粮油供应商,现听到又开起大型超市的消息,我随口表达了一番惊叹。
“他家开始走运了。一年前还传出他家粮油店有资金问题。这才一年,粮油店问题解决了,生意也越做越大。女儿出事后,马上时来运转,简直——”她停顿一下,用一种深明就里的眼神看我,略略放低音量,“因祸得福。C父亲把三层给了他们开超市,多大一个超市呀!”
“那就是说超市C家也有份?”我问。我原以为他只是盖了楼。
对这个问题,房东回答不上。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应该有吧。”
“他们两家一直都有交情吗?”我换个问法。
房东微微皱眉,边想边说,“C父母长年在外面,很少回来,按理一直没什么交情,应该去年夏天回来后才开始合作的。去年回来不但投资建了这第一高楼,还捐助了中小学的图书馆。他是我们这里家知户晓的良心富商。”
我表面附和着,心里开始琢磨着一些事。然后加紧把早餐吃完,也出门去了新超市。
现场一派喜洋洋,成群结队的主妇们争先恐后。我随意逛着,很快看到B父母和几个人站在人流较少的一角说着话,似是熟人间恭喜祝愿之类的情景。我在远处静静观察了一会。这时的B母亲,身穿一件暗红带刺绣中袖裙装礼服,看上去相当神采奕奕,与那时在湿地公园哭丧的形象判若两人。B父亲是初次见面,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形象,精明能干,略略发福。
我走近去,大声说恭喜。夫妇两人客气接受,脸上都闪出不明来者的困惑。我继续说:“买一送一,而且送的是大件商品。这得资金多雄厚才拿得出这种气魄呀——”我尽可能让语气保持亢奋、真诚。
这时B父亲的注意力被其他人分开了。B母亲笑盈盈说道,“这也是托我们镇大老板的福,他出主意,要享受促销优惠都要先申请为会员,并预存三百元。”
“哈,这样一来,恐怕全镇居民都成了你们的会员了,长期惠顾啊。”我暗暗佩服C父亲,果然是见多识广的大商人。
“可不是!”她两腮微微泛起兴奋的红潮。
“那你们得赚大钱了!”
“全是我们的就不得了咯!C家才是大股东。这不,这次送的东西全由他……”B父亲从后面转过来,用力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把下半截话碰掉了。她掉过头去,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嘴里“嗯哦”两声,再转回头来,让我随便逛,她要去其他地方招呼一下。然后跟丈夫走开了。一路上两人继续交头接耳,途中妻子还掉头看了我一眼。
B母亲没说完的话一点也不难猜,更多不会说的话同样不难猜。著名的大善人C父亲帮B家解决了资金困难,还合伙开了这家超级市场。如此大好商机说是赠送也不为过。若非他们之前确实无甚交情,那C父亲就真是仁善无边了。但我从来不相信商人的善心,尤其大商人。那些善心背后总带着附加条件,或以个人荣誉助力生意,或掩盖某些不宜曝光的东西,又或者出于其他一些隐秘的心理需要或情感寄托。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回到了各个聊天的角落,无餍足地收集关于BC两家生意的信息。但到头来有意思的不多,尤其关于他们的合作,都是一些无趣的皮毛。
我无法消除对C父亲大善心背后动机的怀疑。这场合作中,他明明可以得到更多,但他放弃了。他其实在送钱给B家,借合作的方式又做了一场慈善。但与以往不同,这次是不留名的。不过,就目前所得信息,这是一个无解。
我重新将目光投回案件上。若C父亲的善心确另有所图,也应该是由案件衍生而出。至于案件之外的企图,我毫无兴趣。
但在案件上,我同样陷入了泥潭。后来一个多星期断断续续得到的信息,不比最初几天的更有价值。那些坦露在阳光下的说法,已陈腔滥调得让我起了腻烦。
房东告诉我,这镇上根本没所谓夜生活,只有一个地方,那是“没出息的人混的地方”——她反复强调只有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才会去。但正是那种地方,适合为我某个猜想做做调查。相对于白天,夜色里、灯光下的人们是另一种生物,或许他们会给我一些不一样的论调,或一些新东西。
当晚我和医生通过电话后就出发了。
那个夜场门口霓虹灯的样式算得上古董了,老气的“兰桂坊”三个大字以一串小灯包边,红蓝绿三色交替闪烁不止,在纯粹的夜色中,倒也显得异常醒目。
我走进去,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一眼看去都是年轻人,二三十岁居多,像我这种年纪的只有我一人。不算吵闹,也没想象中乌烟瘴气。门口进去正对着一个椭圆形吧台,目测大概左右长5米。吧台作为全场的分界线,将场地分成不对等的两边,一边亮,一边暗。亮的那边小一点,放着一些桌球台,具体数量看不清楚,但似乎每张台都有人在玩。面积较大那边,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可能是个舞池,但此刻没人跳舞。舞池边上是一些喝酒聊天的位置,基本都坐了人。舞池再过去一点,还有个大屏幕电视机在播放着卡拉OK,一对打扮得确实不同白天所见的男女,蹩脚地对唱着老朽的“相思风雨中”。周围的顾客倒也不以为意,愉快地沉浸在各自的小世界里。
我走向吧台,那一溜吧凳只有两个年轻男性,在和调酒师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调酒师问我要喝什么。我反问他有什么,除了啤酒,他说了几个耳熟能详的鸡尾酒名。我点了其中一款,一入口,果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的人似乎对生面孔都特别感兴趣,三人马上和我聊开了。我很快得知调酒师是这里的老板之一,虽去年才高中毕业,但在这个场“混了很多年,所以今年干脆盘过来做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外面更大的世界发展。
“去过,但不好混。回来不也混得很好吗?”他摊开手,指向场中,“到场的都是老朋友。我们做独市生意。”
“嗯,”我努努嘴,提议,“不过太简陋了点。增些新式设施,推出些好玩项目,相信对生意更有帮助。”
“应该是吧。但目前资金有点紧,多经营一段时间再说。你来这里玩?这个乡下地方有什么玩?一潭死水,只有这里,”他再次抬手示意夜场,“只有这个地方,夜晚才有一点点色彩。”
“那倒也不是,起码我到的第二天就碰上了你们这里的惊天大案。”
他先是有点疑惑,但马上就明白过来,“哦,那个!确实是大案。”
“你怎么看?”
“压抑了十几年,精上脑了呗,终于解放了,兽性大发,哈!”他裂开嘴笑。
我跟着笑笑,“在这个地方,这样的事非常刺激吧?”
他打个响指,歪起嘴“啧啧”了两声,晃两下头。打发旁边的伙计去地下室拿几箱啤酒过来,自己则为前来的两个客人调酒。等他重新闲下来靠近我时,我说:“你刚才说扩张有压力,为什么不找投资?你这里也有超级富豪啊,比如说C家。你去年毕业?那和C是同学吗?找他去游说游说他老爸,你们年轻人说话容易一拍即合。”
夜场主人“嘿嘿”笑两声,露出有点不太自然的神色,“就算以前一起玩的时候,也不一定能成,何况现在早没有来往了。那小子一直很怕他老爸,也不是说管得严——毕竟总不在身边,就是他老爸说一他不敢说二,叫去东不能去西。两父子不是能商量的关系。”
“一个严厉家长。”
“对,他老爸安排的事情,他必须绝对服从。就拿高考来说吧,其实没必要回来考,他们那么有钱有什么搞不定?但他老爸发了话,他就得乖乖回这个乡下地方呆着。就是这样。不过钱什么的,随便花。当然也是钱多得不行的缘故吧。”他又“啧啧”两声。
“你们以前关系很好?那你以前享受了不少呀?”我挤挤眼。
他大笑,一脸心领神会,“确实享了不少。他每次假期回来,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后来他高三直接回来读了,我们一伙简直形影不离,白天一起上课,晚上就在这玩。高考后,基本晚晚通宵,不醉无归。不过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来了,后来听说,他老爸回来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成乖学生了。”
“为什么打?因为晚晚在外面玩?”
“那就不太清楚了。以前也听他说过偶然被他老爸修理,但没想过会修理成那程度。”
“真是个转折点。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晚是我生日——哦,就是案发那一晚。他出钱帮我大肆庆祝。那晚大家都很嗨。就是那晚之后,他就不再来了,和我们这群人突然就彻底结束了。”
“那晚也玩通宵了吗?”
“没有。他说老爷子第二天一早就到家,他不想到时还醉烂如泥。所以不到12点他就离开了。具体几点?这个就没怎么留意,但可以肯定是12点前。因为每晚12点正这里都会有节目开场。当时他已经不在了。”
我心里拨弄着那个念头,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决定直接问出来,“你觉得那案有可能是他吗?”
夜场主人一怔,然后喷笑出来,猛摆手掌,“你大概觉得时间对着上,又喝了酒,所以猜他吧?不会,不会,”他又再大力摆手,“按我对那小子的了解,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他没那个胆。哈,强奸、杀人、毁尸、抛尸,哈!不,绝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我反对,“酒后乱性,很难说借着酒劲会做出什么。”
夜场主人见我不信,便说起一件夜场群架的往事。当时大家都喝上头了,因一点什么C被在场的其他一伙人挑衅,两伙人打了起来,后来对方居于下风。“他们老大被我们放跪倒在地上,我们老大让C拿酒瓶爆对方的头,好出这口怨气。C拒绝了,还提议就那样算了。要知道,当时大家都嗨得很啊——”
我沉吟,“好像是不会酒后滋事的人……”
“绝对不会!”对方再次强调,“真有你的!我就完全联系不起来。不过,”他盯紧我,放低了音量,“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假设?不是结案了吗?又出什么枝节?”
“不不不,”我连忙澄清,“纯粹是为了增加悬念的假设。嗯,我,偶然写点犯罪推理小说……”我不得不表露身份。
他露出“原来如此”的笑,最后免费赠了我两杯鸡尾酒,因为“第一次遇到这么高文化的人。”让我有点难为情。但这趟收获不小,完全合乎我的期望,事情又绕回到C上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如愿在河边的凉亭里找到了C。
虽沿着河边绿道走,我还是热得像发热管里的青蛙,从住处到那里约半小时路程,半身湿透。C躺在凉亭里睡觉,衣服也是汗迹斑斑。他身边放着一个书包、几本胡乱摊开的教材。他睁眼漠然地瞥了我一下,然后又闭上了。
我问他为何放着凉爽舒服的房间不用,偏要在这顶着酷热复习。他不理我。我等了一会,然后直奔主题,说我是特意过来找他的。“因为,”我稳稳说出我的发现,“你也是嫌疑人之一。”
他猛地睁开眼,扭头看我。
我继续说,“据你以前的朋友说,那晚你12点前就离开了,具体时间谁也没留意,到家时间也只有你家人可以作证。你完全有充足时间犯案。而且你也喝了不少酒。”
他撑起上半身,圆目怒瞪,“就算喝再多酒,我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在尸体上刺字?只有变态才做得出来!”
我故意进一步激怒他,“酒后谁知道?”
他看了我片刻,最后用鼻子哼出一声,开始快速收拾东西。
“其中还有相当多疑点……”
“那找警察去说吧。”他轻描淡写般扔下一句,扬长而去。
我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怒声之言“在尸体上刺字”特别清晰地回响耳边。我絮絮念叨着,心底浮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隐约之中,我预感那个念头会让我很不舒服。
没了目标,更觉酷热难耐。我抬头看看仍逗留在天边的太阳,有点头脑昏胀,开始慢慢朝住所方向踱去。没走出几步,没留神到脚下的台阶,我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那一瞬间失重的眩晕让我猛地坠入一阵恍惚之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挥之不去。就像一场大雾,在我的内心弥漫开来。
在晚上例行电话里,我有意无意地反复跟医生说这边风景不错,不着痕迹地邀请他过来。其实,我在想,是否先将他游说过来,然后再想办法骗C做一次催眠。
没人能在催眠下藏住秘密。我真的很在意C的时间,完美无缺。假如A蒙冤,这将是一个绝佳契机,C的秘密会是扭转事情的关键。我几乎对此坚信不疑。
我的睡眠开始转坏。接下来连续几天,我夜里突然惊醒,之后再难以重新入睡。但这并没严重困扰到我。我欣然起来,翻开厚厚的笔记本,一遍遍梳理、推敲到处挖回来的信息。那让我亢奋,完全忘记了失眠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