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记(二)-大师演讲

1、大师演讲

钱穆《师友杂忆-北京大学》一章里述及章太炎来北京大学演讲,规模别致宏大,与一般演讲迥异,记如下:某年,章太炎来北平,曾作演讲一次。余亦往听。太炎上讲台,旧门人在各大学任教者五六人随侍,骈立台侧。一人在旁作翻译,一人在后写黑板。太炎语音微,又皆土音,不能操国语。引经据典,以及人名地名书名,遇疑处,不询之太炎,台上两人对语,或询台侧侍立者。有顷,始译始写。而听者肃然,不出杂声。此一场面亦所少见。翻译者似为钱玄同,写黑板者为刘半农。

读后神思不已。此诚为一奇景观也。台上讲者为大师中之大师,侍立为之服务者又皆大师。如此,大师群集,台下听者怎会不肃然,焉敢出杂声?章乃浙江余杭人,所操当为吴语。声音又小(音微),恐台下听者难明其一语,之所以来,皆为慕名。此乃学问之力也。

2、与书绝缘
钱穆《师友杂忆-北京大学》一章谓“北平如一书海,游其中,诚亦人生一乐事”。钱穆在北京五年期间,购书五万多册,计有二十万卷左右。自言“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后因战事,钱氏人南下,书留北。虽托人善为保存,但值乱世,终为一书商以百石米价取去。取去时答应不出售,待他年钱氏返北再行赎回。后钱氏在香港,见一友人购得一部《资治通鉴》,为其兄声一先生生前阅读本,是其在北平所藏书之一本,则知那五万册书皆以流散人间,再难赎回了。

又,钱氏苏州家中亦多藏书,亦因战事而不知所终。钱穆在书中说“友亡书散,此诚余晚年一大堪嗟叹事也”。钱氏乃一真读书人,一生所钟者,唯书而已。晚年处台,当知其痛也。

钱氏晚年目盲,不能读书。想到自己再不能一读一生所钟所爱所藏的书籍时,曰“今则两目已盲,与书绝缘,捉笔书此,更不胜其自慨矣”。余读至“与书绝缘”四字,几近泪下。一终生嗜书之人,最大的不幸当为目盲者也。其“与书绝缘”四字中,含几多痛,岂可知哉?为钱氏一大痛。

3、钱穆治鬼学,冯友兰治神学
冯友兰撰《新理学》一稿成,送请钱穆先读,并为批评。钱穆读后,建议其增“论鬼神”一章。冯友兰说回去再好好想想。后果加入“论鬼神”一章。再后在一演讲中,冯友兰说:鬼者归也,事属过去。神者伸也,事属未来。说到这里,指着在场的钱穆说到:钱先生治史,即鬼学也。我治哲学,则神学也。

冯氏对鬼神二字的解释,实新颖别致。其说史学为鬼学,哲学为神学,虽是学人间之玩笑,但其中亦藏有高下之见矣。

钱穆在《师友杂忆-西南联大》一章中谈及此事,并分析冯氏讥史学为鬼学之原因,曰:“是芝生虽从余言增“鬼神”一章,而对余馀憾犹在,故当面揶揄如此”。从此中当可看出冯友兰之胸怀之不够虚阔矣。

4、蒋梦麟论《国史大纲》
钱穆游美国,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遇到从台北来的蒋梦麟,两人“坐谈一小时”。钱穆在《师友杂忆-新亚书院(五)》中如是言:梦麟告余:“已连读君之《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似君书叙述国史优处太多,劣处则少。”余问梦麟:“所叙国史优处有不当处否?”梦麟言:“无之。”余言:“既无未当,则亦不妨多及。国史叙治世则详,叙乱世则略。一朝兴则详叙,一朝亡则略及。拙著亦承国史旧例。今日国人好批评中国旧传统,却绝不一道其优处,拙著亦以矫国人之偏,君谓有未当否?”梦麟再三点首道是。

这一段话,钱穆说明了自己写《国史大纲》的原则,那就是弃劣言优。钱氏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其对中国的传统有着常人所无的深情,作为一个史学家,带着这样的情感看中国传统,所写之书那肯定是饱含赞誉的。这也是钱氏其人其书或被誉或被毁的原因。否定传统的人读之,必毁;肯定传统的人读之,定誉。

另,蒋梦麟言“读《国史大纲》至第五遍”,以此言思之,则《国史大纲》一书必有其精彩处,不然,以蒋之一大学者,何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的读之呢?以此亦知大学者必是勤读之人。孔子言“见贤思齐”,则我辈亦当抽一切闲暇务于读书也。

5、钱穆论中西习俗
钱穆在美国讲学期间,曾乘火车沿太平洋转入群山峻岭中,钱穆言“盘旋曲折,极为胜境”。自然美是美矣,但少人文气。钱穆由是想到,若些胜境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成为浏览之胜地。又联想到美国乡村中皆有教堂,遂如此言到:意谓此路若在中国,必有僧道来此辟建寺庙塔院,成为浏览之胜地。每游美国乡村,必有教堂,教徒即在人迹所聚处传教。中国则“有来学,无去教”,宗教亦然,僧尼僻居深山,信者自趋膜拜。中西习俗不同,今乃任此胜景冷落世外,亦可惜也。

钱氏所言,真精辟也。中国是“有来学,无去教”,即是说,在中国,没有人主动教给你什么,也没有思想家大张其鼓地宣传自己的思想,每个人是自修其身。大思想家之所以能聚集人气,并不是大思想家的主动宣传,而是靠自己的人格魅力,靠自己思想的魅力,吸引学人前来求学。中国的儒道两家亦是,连从印度传来的佛教在中国站稳脚跟生枝开花发展壮大以后,也是靠着自己的魅力吸引了大批信众。绝不像西方之基督教,满世界的派传教士,在人多聚集的地方大力宣扬。

中国有言,天下名山僧占多。中国西部美国西部皆多大山深谷,但在中国的大山里,有高人居焉。美国西部诸山中除豺狼虎豹外,是否有高人在?我未去过,也未读过相关书籍,未敢轻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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