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治瘫在位置上,疲软的像一袋泥浆。
本周末最后一次加班,他把包裹挟在腋下,疾步冲向站台,赶在末班车关门之前挤上了车,川治深吸了口气,在心里小声嘟囔着,再晚一会儿恐怕就只好乘的士了。大阪的物价日趋高涨,开支大的吓人,前些天在单位整理收发的旧报纸,大阪偏远地段的两居室竟然已经快要赶超东京了,川治低下头狼吞虎咽的清扫完盒子里剩余的丸子,随后把头偏在靠门边的扶手上,双目开始放空。
光原的病还未见起色,妈妈几次打电话来特意背着父亲,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哽咽,父亲原本想租借楼下的一家铺面开拉面馆,房东答应下来租金也只按照平时的一半来收。可拉面馆才刚支撑起来两个月,主治医师那儿就传来消息,按照光原的病情,也许撑不过这个冬天。
顿时似有针砭般的痛感沿着四肢百骸席卷而来,两粒眼珠子涨的发酸。那种令人低垂的无力感,像是面对着巍巍群山,亲眼所见其间涌出滚滚的洪流。川治无可奈何的把整张脸埋进一侧的臂弯里,紧咬住唇舌,直到面色惨白。
车厢内刮来嗖嗖的声音,隧道里的白炽灯一一道一道闪过,偶尔闪过几张绫濑遥的巨幅广告,伴随着地铁摩擦过轨道的奇异声响,没有人交头接耳,安静的让人仿佛坠入了另外一个次元。
等到从站口出来,好不容易从向泥鳅一样的人群里脱身,终于到家楼下时,川治弯腰蹲下来,像往常一样从兜里摸出一个袖珍的电棒叼在嘴里,打开包仔细摸索钥匙开门的时候,这才惊觉自己今天整理口袋里的纸片时,连同家门钥匙一块儿顺手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真是倒霉啊。川治心想。
一旁的楼道里突然传来嘈杂的人语声,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妻子走下来,一边殷勤的护住女人的腰部,那女人像是怀孕的样子,步伐多少显得有些吃力。川治听他们谈起三胎的事情,说到要把老二禾子交给乡下的外婆抚养,女人临盆在即,男人的话语里都是遮盖不住的欣喜。
真好啊。这样鲜活,蠢蠢欲动的生命。仿佛那即将降世的,是一颗能够予人以力量和希望的种子,只要不断的浇灌,总有一天会向高天处仰头,伸出自己的触手,去拥抱更加鲜活可爱的生命,以后的每一天,都像此时此刻一样,让人翘首以盼,相信来日无比可期。可是转念一想,生命有时候,又真是这世界上,最反复无常冷酷无情的东西呢。就像科学课上注过水的三棱镜,五颜六色的彩光下,背后就只剩太阳投射过的阴影。
川治不由得想起光原小的时候,可真是调皮的令他头疼。那个时候父亲在一家火锅店里工作,母亲料理家务之余还要接一些针线活儿来贴补家用,根本没有闲暇,便把他和光原托付给远在神奈川县的姨母照料。
神奈川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温泉,每到夏季纳凉会的时候,光原都会帮川治准备挑选好的浴衣,光原穿了木屐走路总是歪歪扭扭,别扭的样子常常引的川治哈哈大笑,最后只能一路无可奈何的背着光原去过节。那个时候的光原经常赤着脚在空旷的农田里跑来跑去,用透明的糖果罐子装一些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小虾抱在怀里玩,玩累了就躺在树荫下的水沟边,打着呼噜睡着了。
川治不知不觉的笑起来,真是个长不大的白痴啊。他缓缓直起身,朝着大楼外的光源处走去,一边卸下身上的外套。这个时段除了提款机和全天候便利店,只有旅馆还有居酒屋还在开着。川治推开一家酒馆的门,扑鼻的酒味和闹哄哄的声音随之传来,川治独自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叫了二两烧酒和一碟鱼糕。
一位妙龄女郎拿着一壶烧酒在川治面前坐下,中性风格的职业装扮也难掩女郎的姿色,眉目中的轻佻不言而喻,川治兴致缺缺的摆摆手,示意面前的人离开,女郎恍若未闻,继续在川治面前坐定。
“先生的酒量很浅呢。”女郎望着川治的酒瓶笑道。
“看先生的样子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不要跟我说说看呢。”
“哈,算了算了,真没意思。”
“看到那边灯笼底下的相片墙了吗。喏,那个最右边的,放烟花的那个,那是我男朋友,看到了吗。”
女郎自顾自的说着,川治循着女郎的目光看过去,的确是有那么一张照片。男人的一只手搭在女郎的肩膀上,两人站在无人的路边上,漫天的烟花甚至把黑夜都渲染成了白昼。
既然有男朋友,为什么还要来搭讪呢。川治心想。
“不过他啊,五年前就走了。说好从家乡出来,一起来大阪打拼的,他可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呢。他以前啊,很喜欢这家居酒屋的鱼糕的,他的酒量特别差劲,还不如我呢。每次喝一点酒,脸就会像你一样烧的红红的。有一年本州岛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十一月初就已经落雪了,我们去岐阜滑雪,可没想到那天居然发生了雪崩,他拉着我一直往前跑,那个场面太惊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把我往一块巨大的岩石下一推,我得救了,可是他却因为来不及逃生,被大雪给吞没了。等我清醒过来才知道,他已经遇难了。搜救的人连尸体都没能找回来。他真是个傻子。”
“我还记得他经常偷偷带我溜进学校打球,说真的,我都已经忘了那个球架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都过去这么久了,直到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和他的离去都已经翻篇了,我刻意不去记起他,不拒绝所有的约会,也装作经不起诱惑的样子,可我知道我还是会想起他,我知道这都是真的,可他要是还能活过来,说些什么就好了。”
“他刚走的那段日子,还真是难熬啊。那些记忆就像木头上的白蚁一样,即使消灭了一部分,很快就又会有新的爬上来。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尽量对这件事情避而不谈,爸爸为了保护我,趁我不在清空了房间里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我那个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把没有灵魂的身体比作躯壳。先生啊,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生离死别都还离我很遥远,以为一些人和一些关系总能维持到最后。那些撕心裂肺的故事和遭遇不会碰巧降临在我身上,可是我错了,抛开苦难与缺憾,生命中哪有那么多完美无缺呢。”
川治复杂的盯着面前的女郎。她神色如常,就仿佛刚刚所述说的是别人的经历。这五年里,她究竟是怎样的际遇,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心态,才能毫不胆怯,大大方方的故意向身边人袒露出一副如获新生的样子。川治不敢想。
女郎彻底醉了。川治替她结了账,任由她被三五好友搀了回去,走在街上时,已经是凌晨。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川治请了假,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光原像一片苍白的灰烬一样卧在床上,宽松的病号服穿在身上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川治把药片放进水杯里,不禁又想起那个爱闹爱和他撒娇的光原,笑起来的模样几乎和妈妈年轻的时候别无二致,绯红的脸颊像极了此时此刻正在温水中溶化的糖衣。
川治的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偏过头,看到光原正努力的睁开昏沉的双眼。
“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我好想爸爸,我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虚浮的声音让川治心里一颤,他看向光原,脸上很快堆起一个阳光的笑来。
“山下医生说了,等过完这个冬天,我们光原就会好起来的。”
“哥哥没有骗我吗。”
“哈,怎么会呢。等光原好起来,哥哥就带光原去吃京都最正宗的怀石料理。”
“好棒。那我一定要早点康复,不让妈妈担心。”
川治绕到光原身后,小心翼翼的把光原扶起来。光原就着川治的手,闭着眼睛喝完了药。窗外的梧桐树已经开始不停的落叶,川治替光原掖好被角,起身去关窗。秋日的夜里常常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有时候绵绵起来,到第二天晌午还见不到太阳。
川治回到家里的拉面馆打下手,刷碗的时候,川治问起父亲家里近来的情况,父亲撇过头,川治这才注意到,父亲的整个腰都佝偻的直不起来了。
父亲说,他有一天回到家,看到母亲正在砍伐院子里的泡桐树,那棵树长了几十年了,非常旺盛,从川治记事起就已经在这儿了。父亲和母亲想要合力在院子里搭一个秋千,说是要等光原从医院里出来,给她一个惊喜。可是还没等到完工,那天晚上父亲从外面回来,到家里才发现母亲一个人蜷在衣柜边,喝药自杀了。好在发现的及时,送去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而这件事,父亲为了让远在外地的孩子好好工作,竟然从未向川治提及过。父亲说,每每想到那一刻,他都觉得绝望。人活一世,有时候还真是脆弱的出奇啊。
那一夜,川治彻夜未眠。
光原最终还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川治是在清早推门进去换水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除了形容消瘦,光原的面庞依旧恬静白皙,就像是在打盹儿,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川治俯身吻过光原的额头,随后牢牢的握住光原的手,把头埋进床单里,久久没有起身。外面的冰雪世界正在逐渐消融,绿树马上就会开始抽芽。春天就要来了。真好啊。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