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赵大决战系列2:阏与之战
秦赵大决战的起始阶段,应该出乎正常人的预料。
以近二十年来秦国征战史“无往不利”的惯性推测,秦国应该是在另一场大战中一举聚歼赵军,取得对于赵国的压倒性胜利,正如它对韩国、楚国、魏国的那样。
然而历史从来都是曲折而复杂的,尤其是,在前270-260年的这十年间,秦国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都发生了很多堪称历史转折的重大事件,一来这是历史当事人的“命运跌宕”,二来也是为那场千古之战做足充分铺垫和准备,甚至是“欲扬先抑”。
这便是阏与之战的历史背景。秦赵大决战的起点,是赵国“史无前例”地大胜秦国,是秦国自孟尝君“二次合纵伐秦”以来的最大败仗和耻辱开局。
关于阏与之战爆发的实质原因,我们后续系列再详细分析,现在只说最重要的导火索。
前270年,秦国和赵国双方商议,“请内焦、黎、牛狐之城,以易蔺、离石、祁于赵”(《战国策》),读起来可能有点绕,实际是秦国拿已经攻占下来的、原属于赵国位于黄土高原的蔺、祈、离石等战略要地,来换取赵国位于中原比较富庶的几个城邑。
这个事情在后世看来应该是秦国亏本、赵国得利的生意,然而吊诡的是,即使是到了前270年这个历史阶段,战国历史都快结束了,我们后世奉为圭臬的“地缘因素”都不被当时的主流舆论所真正认知。
我们后人都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逐鹿中原一定要要先占领一个边角,稳步扩张,尽量避免后顾之忧和多线作战,这是比较稳妥的战略。
然而这个“真理”是经过秦国一统六合的历史过程才证明和总结出来的,在整个战国时代,恐怕只有少数人懵懂意识到这个“真理”。
绝大多数时人都认为,占据中原板块才是硬道理,原因很简单,中原富庶嘛。有钱就什么事都好办,养兵也好,买粮也罢,有钱都不是问题。
这是理解战国历史的一个基础角度,否则理解不了魏国前361年就迁都大梁的明显违背地缘规则的“战略昏招”,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全天下乃至包括秦国的穰侯都对宋国的封地念兹在兹,更理解不了齐国灭宋为什么会彻底得罪全天下从而遭到围殴。
规则不一样,玩法自然就不一样,而客观规律是需要认知的,哪怕是直到今天,都注定存在我们依然认知不到的真理,却一直“无形”中发挥作用,不以人力为转移。(无论人文领域还是科学领域都是如此,尤其是后者,只能抱怨我们生早了……)
因此,秦国能够笑到最后,是被赋予了极大的“历史运气”,时代对于地缘因素的漠视,便是秦国最大的运气。
前270年的历史事件也是这样,这次“换地”明明是赵国得利的事情,但赵国还是觉得亏了。这是当时评价标准下的正常反应。
既然觉得亏了,就容易耍赖。所以赵国笑纳了秦国的蔺等地之后,拒绝交出内焦等城……
客观而论,赵国这是“耍”了秦国,本来定好的协议不执行,属于不讲究嘛。想想秦昭襄王是个啥德性,从来都是他“忽悠”别人,赵国居然敢在他头上动土,这不是找揍么?
由此秦国也不客气,立刻发动“阏与之战”,教训赵国,时为前269年。
秦国这次将目标定在“阏与”这个地方,其实是一记狠招,堪称打到了赵国的“七寸”之上,一张图就能清楚传达一切:
▲阏与是赵国的“七寸”
阏与位于太行山脉之中,正好在赵国都城邯郸和旧都晋阳之间,如果秦军拿下阏与,相当于占据了太行山这一“天下之脊”的东西交通据点,将赵国一切为二,实现整体战略分割。此后秦国无论是东向进攻邯郸,西向进攻晋阳,还是北上进攻代县等地,都拥有了战略主动权。
如果上图还不够清楚,看这个:
▲阏与在太行八径中的位置
八百里太行山一向交通艰难,素有“太行八陉”之说,然而阏与之地所在的邯郸—武安—阏与—晋阳路线,大概线路实在狭窄,都够不上八陉的地位,大致位于滏口陉和井陉之间。
了解了这些,我们就会明白秦军战役目的的狠辣之处以及赵国接招的难度了。
而且,秦军很清楚打阏与是“攻其必救”,赵国肯定要救援,从而“围点打援”,坐等赵军发兵前来,钻入秦军早就设好的伏击圈中。
为此,秦军甚至直接出击到太行山以东的武安,此地距离邯郸不过五十里,摆明是打援或者说震慑赵国出援,保证后方拿下阏与。从这个记载看,估计晋阳方面秦军也有狙击部队,防备晋阳赵军救援阏与。
面对这样一个战局,赵国的名将们相继发表了看法,比如廉颇和乐乘(应该是乐毅的本家族人)都认为“道远险狭,难救”,这不是廉颇等人在撂挑子,故意不干,而是确实有难度。尤其是廉颇,他用兵一贯以“勇”著称,他都不愿意上,足以说明一切。
尤其是,这一战秦军方面的指挥官还不是白起,而是客卿、时任中更(十三级)的胡阳将军,他应该年龄不大、资历也一般,廉颇等人或许会忌惮白起,但应该不会惧怕对阵胡阳,他们都不愿领兵出征,显然是对战局比较悲观,秦军已经抢了先手,很难逆转。
然而我们前面也说了,阏与太重要了,赵国承担不起失去这一战略据点的后果。正所谓力挽狂澜方显英雄本色,此时,一个大家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他慷慨陈词:“道远险狭,譬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这就是名将赵奢,赵括的父亲,而他的这句话,便是“两军相逢勇者胜”的前身,是李云龙“亮剑”精神的真正源头。
▲赵奢,字云龙
后世尤其是现代,很多人都认为赵奢这是故意口出狂言,以此“诓骗”领兵出征的指挥权。
这个认知,大错特错;这个认知,大错特错。这个认知,大错特错!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但凡持这种观点的人,都犯了和赵括一样的毛病,“易言之”!把战争看成了儿戏,是纯属军事外行、“纸上谈兵”乃至键盘侠的通病。
因为这是军事战争,尤其是这一战,秦军已经占据先手,赵军的迎战注定是逆风局,非生死相搏不足以逆转,赵奢又不是活的不耐烦了,他要是真没两下子,会故意玩出类似赵括的口出大言、从而拿自己的生命乃至赵国的命运开玩笑么?
而且,阏与之战最终体现出来的用兵精神,正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一点也是后世很多军事外行所看不出的。
我们来深入分析。
赵奢带领大军出征后,仅仅出邯郸以西30里就停了下来。此地距离武安大概还有20里的路程,而此时武安应该正遭受秦军阻击军团的“恐吓”乃至进攻,据说“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正是需要援军救援的时候。
然而赵奢就是不动,“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在当地建筑壁垒还不停加固。很多人就此就认为赵奢是在撒谎,说:“你不是两军相逢勇者胜么,怎么怂了,不进军了?”
其实这是和当面秦军一样,中了赵奢的计。赵奢此举,其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不是不想救援武安乃至阏与,正因为他想达成最终目的,所以才故意先不救,从而迷惑、麻痹秦军。
尤其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赵奢甚至拿自己人开刀,比如有人建议他抓紧救援武安甚至吐槽他行动不力,赵奢“立斩之”。
这个事情,若非真有秦军间谍在旁看到,赵奢也会通过各种渠道把它“透露”给秦军方面,从而让胡阳和秦军指挥层认定赵奢“怂”,赵军“怯战”,根本不敢救援武安和阏与,从而判断阏与是肯定可以拿下了,放心了。
尤其是,胡阳等人认定赵军不敢和秦军正面决战,在武安这种邯郸近郊都不敢,更何况其他地方?这一点极其重要,对接下来的战事影响深远,是赵奢深层次的迷惑和骄纵秦军。
至于《史记》记载赵奢善待、忽悠秦军的间谍,这个事说实话我个人是不太相信的,毕竟间谍当到被识破和善待的份上,真有脸接受么?估计是秦军的一些斥候兵,被赵军在壁垒周边礼貌招待,让秦军以为赵军只想求和,所以才有如此“卑下”举动。
这正是赵奢追求的局面,当他判断武安方面的秦军彻底懈怠、时机已经成熟时,立刻露出真实面目,“出其不意”,赵军“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绕过武安方面的秦军,沿着狭窄的太行道,直接奔赴阏与方向。
▲阏与之战示意图
对此,后世多称赞赵奢是“兵贵神速”,实际上这是没夸到点上,也没有了解赵奢此番用兵的精髓。
首先,赵奢并非是“远程奔袭”,直接杀到阏与城下,打围攻阏与的秦军攻城军团的一个措手不及,从而解围阏与。这不是赵奢不想,而是这个战役意图在时间上很难实现。
因为武安至阏与之间的太行道实在狭窄,赵奢大军在这种道路上奔驰,难度和行军速度可想而知,花费的时间也不会短。而他的大军一动,武安秦军就算追不上,也会迅速通知阏与方面,让其获悉赵奢大军的动态从而做出准备,根本就没有战役发起的突然性可言。
然而,这同样是在赵奢的“算”中,他就是要武安尤其是阏与方面都知道他的这一动态。而此时的战场态势,使得秦军方面尤其是最高指挥员胡阳产生错误判断,实在是一点都不稀奇。
我们来看看,阏与和武安之间,就一条狭窄的太行道,而赵军居然主动钻入其中,这不是军事上常说的“自投死地”么?如果秦军两端一堵,中间的赵军不就彻底被包了饺子?
再说,赵军如果“一往无前”,直接突破到阏与,和阏与守军取得会师、抱团取暖,那也罢了,然而赵军居然在距离阏与五十里的地方就停下了,这明显是自寻死路,也完全不符合兵法,在胡阳等人看来,赵奢不仅怂,还一定是个完全的军事外行,所有不该犯的军事错误他都一股脑的犯了!
由此,秦军明明可以两端围堵乃至以逸待劳,却都不屑于这么做,立刻出战、南北夹击,准备将赵奢这批“完全不着调”的援军一股脑吃掉!
可惜,在胡阳看来,赵奢是军事外行、“自投死地”,然而在赵奢看来,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用一系列看起来很低级的连续错误彻底迷惑、骄纵了秦军,从而使其主动前来决战。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也很明确了,一条太行道,秦军狙击军团和攻城军团南北夹击,赵军居中迎战,这不就是“道远险狭,譬犹两鼠斗于穴中”么?而且是一鼠斗两鼠!
到了真正决战的时刻,赵奢也终于证明他从来不是怂货,而是真正的“勇敢”、“将勇者胜”!他之前在赵惠文王面前的豪言壮语,不是口出狂言,不是诓骗,而是他真正的用兵风格!
▲赵国骑兵进攻!
这中间还有一个用兵亮点,那便是“示缓而先居要地”,赵军在决战前,先占据了当地战场的一些制高点,获得了地利。
在被围攻的表面不利局面下,赵军“以逸待劳”、于绝境中迸发了惊人的战斗力,实现了“中心开花”,不仅抗住了秦军的围攻,反而强力反击,“纵兵击之、大破秦军”,阏与之围随后不战而解。
关于阏与之战的战果,历史没有记载,但可以估计,秦军此战是冲着切断赵国阏与枢纽的战略目的而来,投入的总兵力肯定不会少。(一般猜测是8-10万,应该是下限。)
这是一场击溃战,秦军虽然不会全军覆没,但战损可想而知,这应是秦国战史上最大的败仗,是“二次合纵伐秦”以来的巨大失利。
以上。整体回顾阏与之战,我们可以看出,赵奢不愧是一代名将,他虽然最终斗“勇”,但过程中却一直在和胡阳斗“智”,他以一系列的虚假动作骗过了胡阳,使其误以为赵奢就是胆小和外行,从而轻视、骄傲,最终反而掉入了赵奢的彀中。从这一点来说,赵奢是“智勇双全”。
而赵奢其实也是在弄险,正如他的“自投死地”,其实不是没有风险,然而战争怎么可能没有风险呢?出其不意、出奇制胜本身就伴随着风险,而越大的战果就意味着更高的风险。这在各种行业都是相通的。
更重要的是,他的对手不是白起,如果是白起,赵奢大概率绝不会如此用兵。战争就是这样,从来不是比绝对值,而是比相对值,赵奢哪怕“低级错误”不断,但对面的胡阳就是没识破反而被诱导,战争就已经可以打赢了。
考虑到这是赵奢平生指挥的最大战役(甚至很可能是第一次指挥重大战役,这也是胡阳轻视他的一个可能原因),我们不难想象,赵奢在这一个多月的过程中,究竟是有多么的战战兢兢,而打胜此战,又是多么的困难和煎熬。
尤其是,当赵奢率领大军一头扎进太行道,“自投死地”的时候,他的心里该是多么的没底?如果对方不上当怎么办?如果对方反而将他包围了又怎么办?
又比如一个很可能出现的现象,当他那位“精通兵法”的儿子指出他这一仗的“冒险”和“不足”时,他又怎么和儿子解释清楚个中的真正精髓?
其实战争就是赌博,根本没有什么兵法和道理可言,只有结果才是唯一的道理。这才是最终的“兵法”!
大概也只有实战的洗礼与煎熬,赵奢才会切实懂得他那“嘴炮”儿子的不靠谱吧,可惜他对儿子的“定位”并没有受到真正的重视,反而因为他的军事成就,给赵国在那场旷世之战中的巨大惨败埋下了一个重重的伏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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