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着雪的人生

明天就离开这里了,在这离别的时刻,天突然下起了雪。一眼望去白雪皑皑,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不知道这雪,白里多少棵树,冷了多少颗心。

  我是羡慕她的。

她今年四十二岁,岁月似乎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痕迹,看起来还像一个三十多少岁的少妇。俏丽的短发让她显得更加的年轻和干练,而每日精心的装扮与衣着搭配,无时不显出她日常的生活是多么的精致。

 她现在是公司的副总。按照世俗的定义,她显然也是成功的。整个公司在她的打理下运作良好,在制造业低迷的今年,公司的业务不降反升,这不难体现出了她的经营能力。在我有幸参加过的他们公司的年会上,看着络绎不绝的给她敬酒的人脸上的表情,不难看出,大家打心底的认可与尊敬这一位女性领导者。

 她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和一个医院院长的丈夫。每每谈起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脸上要溢出来的幸福笑容让人好生羡慕。虽然平时父子俩住在武汉,而她在襄阳,但是每天定时的电话总是能让她乐个不停,收了线还能给你炫耀个十分钟。而且平时生活中,她还有一个贴心的姐姐给予照顾,她可以撒娇似的和姐姐说:“你就帮我洗洗我的床单嘛”“我饿了姐,能不能给我下个面条,我不想去外边吃”.....

 她还有个特殊的技能是我最羡慕的——她很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她还能和它们对话。每天早上离开家,她总要一一的和那些沉默的生灵道别;每天晚上回到家,她还要一一的去倾听它们今天发生的故事;它们要是长不好了,她要唠叨它们为什么不听话,好好喝水,好好晒太阳;她要是不高兴了,和它们一说,它们也会感同身受,花开得也没有前几天好了,叶也没之前绿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说如果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她都不去和它们说,怕它们也跟着不高兴....

  生活精致,事业成功,家庭和睦,还有一个让自己倾心投入的爱好。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我是羡慕她的。

  我是同情她的。

 她曾经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有一天在公司里玩耍的四岁的侄子跑过来一脸好奇的问她:“姑姑,下面的叔叔伯伯说你是老妖精,妖精是什么呀?”那天晚上,她就把她蓄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她说剪完头发的前三个月,家里换了五六块镜子。

 她压力是很大的。也是在那次我有幸参加的公司年会上,她喝醉了,她像没买到玩具的小孩孩一样,趟在地上赖着不走,满嘴不知道在说什么,从头到尾,我只听清了“我好累”一句,也只看清了那一脸的泪水。我不知道主管业务的她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这样的夜晚,又有多少次能这样肆无忌弹的发泄出来。但我知道,她倒下的时间是老总和员工刚好走完,整个会场只剩下她最信任的姐姐和弟弟的时候。

 她说她看到别人母子温馨的牵手拥抱的时候总忍不住哭泣。她是家里的老六,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到了养父母家。亲生父母和养父母间订下了一个协议,亲生父母从那时起就不会再见她,而他们确实也很受契约,真的到二老都过世了也没有再见过,她说她已经记不清亲生父母的样子。而她儿子满两个月之后,她就再没有给孩子冲过一次奶粉,煮过一次饭了。孩子两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在浙江打拼的她,去了半年,但半年也没有给她抱过一次,每次总以孩子的大哭和她的心碎收场。她还问过我,今年孩子高一了,应该怎样才能和孩子亲近点?我和她说:不要说教,不要责骂,顺着孩子的意思去一起创造点美好回忆吧,等回忆越来越多,那距离也会越来越近的,也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她是很孤独的。我第一次和她聊天是在一个少见的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我不知道从那起头冒了一句:“屋里的空调能把这些花花草草烘暖,可不能把您烘暖,毕竟人不比这些植物,是有血有肉的。您还是要多出去走走。”也不知道触碰到了她心里的哪个按钮,她瞬间泪流满面,也不愿再多说点什么。手足无措的我突然想起每次走在这陌生城市的街头的心情——那么多人,但那么的冷。

  生活中那么多无奈,工作中那么多压力,亲情中那么多空洞,内心中那么多不能触碰。人生如此,有何可求。

   我是同情她的。

  柴静的《看见》里采访台湾老兵高秉涵时问他:"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的时候,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个人。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

  "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柴静细心的提到说这句时,老人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高秉涵说:"在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人生跟一般人感觉不太一样,也是心灵的一个归依吧。"

 我心里感觉黑暗掩护下痛哭,比悲伤更哀痛。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悲哀。当一个人在黑夜里哭泣的时候,他会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我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多少个这样深夜痛哭的夜晚,那泪水一定浸入了那颗柔软的心,它现在才显得那么冰冷又那么湿哒哒的。

她问我:“你希望你以后的妻子是像我这样工作型的还是像我姐那样顾家型的”。我说:“都不吧,你们两个都太极端了,我希望我的妻子不要太忙于她的工作,留点时间爱她自己。我也不希望她是一个全职太太,因为我和孩子不能成为她的全部,她应该活得更加精彩,而工作是精彩生活的基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一次刺痛了她。

  明天我就回去了,很感谢生活让我认识这么一位大姐,让我知道:每个人总有些不能诉说,不愿诉说的东西深深的埋在心底,慢慢的发酵出那孤独的味道。但每个人也都不孤独,因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人都是这样负重前行,努力生活。

 我想在她剪去长发的那天,在她无奈的放下怀中大哭的两岁儿子的那天,在她得知双亲去世的那天,在她喝醉的那天.....。她也看到了隐隐飘着的雪,白了心头那棵树,冷了那颗温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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