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那年夏天,尤其燥热。
虽然已近黄昏,地上的草热得像甫出锅的韭菜,可孙老道仍然裹着他那条包浆的袍子,擎着一根长长的烟杆,蹲在草上,滋滋嘬着。
这延津马桥岭孙家屯天底下人都知道,为啥嗫?就因为孙家屯有个大肿观。为啥大肿观这么有名嗫?这打从汤命皇开始,就香货不倔!这饼晃马乱,也有义前散拜躲念咧,可这炮弹,就绕着它肥!哎呀……也别说倔了。
孙老道抬手一指。
那一箍节,民国散十以念,本子给修喋。本子为啥给修嗫?因为本子给炸咧。那修呛的本子头儿,总来找我啊,卜个吉凶,请个卦妇,瞧个病啥喋……
你还会瞧病?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孙老道。
可不呗!那本子头儿说咧,说我和他大爷长得一个模子抠出来喋,他大爷呀,就信的那个什么神叨教,天天神神叨叨喋……
他身后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去,孙老道在石头上敲敲烟袋锅。
我是广绪年间生认,我和那个谁啊……谁来着……哦,我师祖啊,给我托了个梦,告诉我呀,要有一膀子绿盔绿甲的舔饼舔酱来降我,说我要是不走,就要有血广至载咯!哎呀,我哪曾想,这绿盔绿甲的,都是一群袜袜呢……还有女袜袜……哦……我想起来咧,沃和那个宋煤令,是同年同月同日剩……
孙老道边说边眨着狡黠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绿盔绿甲红臂章。如此燥热的天气,他们整齐划一的绿衣服已经浸透了汗水,一张张三分稚嫩七分乖戾的脸上已经挂满汗水,“女袜袜”腰间的锃亮的皮带箍得紧紧的,那发育得很干净的胸脯在并不那么合身的衣服里呼之欲出。孙老道眯缝的眼睛里不住地放出光来,
住口!你就是混进人民群众里的牛鬼蛇神!不知悔改,还要和反动派头子攀亲!今天,你必须老实交代你装神弄鬼的全部罪行!说!你诱骗了村里多少良家妇女!
一个剑眉倒竖的挺身挡在孙老道正对着的一个大胸脯前面,挥起一条皮带就打向孙老道,孙老道的烟杆被打落在地,却仍然眯缝着眼,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他身后的大胸脯,喃喃自语。
可惜咧,可惜咧。
剑眉倒竖气得还要再抡一下,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喧哗,只见又来了一拨绿盔绿甲,为首一个大腹便便的仰着下巴颐指气使。
上面有交待,这个老东西我们得带走。
剑眉倒竖一愣,看看身后众人,便挥挥手,眼看着这拨人把孙老道从地上一把拽起来拖走了。
怎么让他们带走了?
他们说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
哎?对啊!哪个上面?
别他娘的是蒙人的吧?
对啊!走!
孙老道被另一拨人拖回了大中观,拖到了大殿上,被反剪着手按在地上跪着。大腹便便叫人端来一缸水,撬开孙老道的嘴巴,劈头盖脸地往里灌。孙老道满身满地都是水,灌到咳嗽着往外吐水,依然不止。水一滴没剩,缸被丢到了半边。
哐啷啷。
大腹便便走到已经栽歪在地上的孙老道身旁蹲下。
老东西,想让我们放过你吗?
他指了指大殿上的三清塑像。
给你喝了那么多,你得感谢感谢我们呐,一会儿往他们身上尿泡尿,我们的事儿就没啦。
说罢,大腹便便一摆手,几个人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孙老道架了起来,提线木偶一般把他抬上供桌,对着塑像,扒开他的道袍,扒下他的裤子。
尿!
我上岁数了,尿不出赖……
啪!
一条皮带结结实实抽打在孙老道背上,孙老道哎呀一声,听不出是疼痛还是舒服。
你打我我更尿不楚赖了……
该硬的不硬……滚!
孙老道被重重摔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吃了铅球的皮球,在地上骨碌。
他看到那几个站在供桌上的齐刷刷脱了裤子,对着塑像。
他一张嘴想说什么,只觉得肚子里有东西要顺着嘴往外漾。
只听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剑眉倒竖带着大小胸脯们都到了。
把人还给我们!
你们怎么又来了?
必须让他到外面接受人民群众的审判踩上一万只脚!
不破不立,牛鬼蛇神就得在他们自己的地盘受审才有力度!
别满口胡噙了!窃取我们的革命果实!
不服来抢啊!
两边唇枪舌剑,唾沫乱飞。这叽哩哇啦的场面让孙老道想起他日本大侄子刚来的时候,也是各种听不懂。但此刻他没多余精力去揣测去翻译,他的全部气力都用来忍耐腹中被灌的丁零当啷。
但随着对着塑像撒尿还来不及提裤子的几人骂骂咧咧着跳下供桌,暴力马上就成了两边唯一共通的语言。霎时间武装带与木棒齐飞,大板砖共香灰一色。孙老道像个被灌满了铅汞的皮球,在他们脚底下滚来滚去,肚脐眼就是定盘的星。打红了眼,这边祭起了香炉,那边就掏出了砍刀,明晃晃的,噗嗤刺啦红艳艳的,大概是血吧,一箍节一箍节雪花般落地的,大概是手指头吧,此起彼伏的尖叫惨叫,应该是大胸脯小胸脯们吧……
不知过了多久,到深夜时分,一切陷入了宁静。
以大中观的半掩的大黑门为界,里里外外散落着碎砖、皮带、绿的、红的,最显眼的是七零八落的绿盔绿甲的尸体,美丽的胸脯们已经停止了起伏。院子里,隐约有不知道在烧着什么的火光,呼呼呼地散着焦糊味儿。院外的白墙上,“横扫什么什么蛇神”几个大字在月光下赫然焕发着新涂红色油漆的化工味儿,字体几乎要挣脱墙壁,忍不住淌下来几条,惨白的背景映衬中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美,空气中飘过一丝丝血腥。
大殿上,依旧回荡着孙老道那破锣嗓子。
可惜咧,可惜咧……
一个漆黑的人影悄悄走来,投射在大殿的一地血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