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清醒

和他当同桌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可怜我,包括他那些一样是班级混子的好兄弟。

正是高一分科,堪称除高考外最重要的时刻,大家眼里的好学生、软脾气居然被分配到混世魔王身边,即使是和我关系最不好的数学课代表也忍不住安慰我一句:“没事儿,你就学你的,过了这学期就好了。”

我也给班主任提过意见,可班主任也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把混世魔王分给谁谁能愿意啊?她说她信任我才把他分给我,希望能变得和我一样安安静静不闹事。可我清楚,就是因为我的容易妥协和模糊态度,我才会变成大家眼中天字第一号软柿子。

即使一万个不乐意,我还是同意了。不是有句话说:“生活强奸了你,就坦然接受,还给他生个孩子”吗?虽然听起来怪恶心的,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我一直都清楚。

于是一个男同学当晚就把喻铭到桌子搬到了我旁边,因为喻铭本人打群架这周不能来上课。我看着旁边空空如也、干净整洁的桌面,又看看自己堆满卷子的桌面,第一次感到对未来的迷茫。

周日晚返校的时候,我千难万难要来书本费,把爸爸那句“讨债鬼”当做耳旁风,拿着一个面包匆匆出门。

忐忑不安地推开教室门,只有几个同学稀稀拉拉坐在座位上玩手机、闲聊,看着依旧空着的桌椅,我舒了口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吃起了面包。

“诶,心心,你怎么又吃面包啊?”前桌的女生回头问道,我嘴里全是松散的面包渣,含糊不清地回道:“我爸妈吃饭比较晚,我赶着来上课没法一起吃。”她惊讶的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哦”了一声,讪讪地回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想想也是,哪有父母这点都不能为孩子做的呢?让孩子啃面包也要坚持自己的晚饭时间,我爸妈也真是特立独行。

啃着面包我的思绪就飘到了远方,想起为数不多和喻铭的交流,都不怎么愉快。一次是帮英语课代表收作业,不仅作业没收来,还被心情本来就不好的喻铭骂了一句死肥婆;还有一次是班主任让发家长通知书,喻铭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没收到,交的时候交不出来,估计是恨上我了,下课打热水的时候还故意推我一下,手都给我烫红了。

在班级八卦的传说中,喻铭现在已经是个混的颇好的小混混了,加入了个什么帮派的,打人的时候永远是最凶最狠的。据说有次和社会上的青年火拼,他还提了两把大砍刀,逮着对方一阵乱砍。虽然知道传言有水分,我心里还是打鼓,看了看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不知道被爸爸摧残的胖身板还挨不挨得住同桌打。

喻铭是周一一早才来上学的,我白担心一晚上,也没睡得好觉,两个大痘长在下巴颏上,原本圆胖的脸看起来更油亮富态了。喻铭一进班门,和他交好的的男生就众星捧月般把他迎到座位上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脸上的嫌弃,非常自觉的把桌椅都拉远了点。嫌弃我我就走远点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第一次被嫌弃了。

可能是我这个透明人同桌挺让他满意,他一整天除了上课睡觉就是下课尿尿,根本没找茬,连班主任都震惊了,连连后悔没有早安排我和他坐一起。我看着鞋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好捏里。

可喻铭也没有我想象中中那么恐怖讨人厌,除了偶尔让我帮他从小卖部带点零食、借他抄抄作业以外,我们没有任何的交流,这倒是让我放下心来,这样每周除了回家可能挨爸爸打以外,在学校就安全了。

安稳的日子过着,我甚至敢在喻铭上课睡觉的时候偷瞄他耳朵上亮晶晶的三个耳钉,暗骂一句“骚鸡”。

我回家的时候抄近路就得经过一条小巷子,那小巷子黑灯瞎火的没个路灯,时不时的有不良少年和社会青年在那里聚集抽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选择远远避开,绕一大圈从大路回家,然后被爸爸臭骂一通。

今天帮数学老师改卷子到第四节晚自习,紧赶慢赶地还是错过了回家时间,看着巷子里忽明忽暗的烟头火光闪烁和肉体被击打的闷响,或许是脑海里爸爸的巴掌更恐怖,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超巷子里狂冲过去,想赶紧回家。

还好我跑过的时候那群烟头已经飘走了,我气喘吁吁终于跑不动,扶着墙想缓一缓,转眼看到角落里明灭闪烁的银色光芒。一、二、三……三个银色的光点沉默的闪烁着,我想起了上课时看到喻铭左耳的三个耳钉。试探着走了过去,借着两边住户家里渗透过来的微弱光亮,我看见靠在墙角低着头好像已经昏死的喻铭。

靠,老子太倒霉了。我想。

喻铭十分沉,我还不够胖,所以拖他出去的时候我就显得尤其吃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材是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像那些电视剧里的娇花女主角似的。

还好拖到一半他就醒了,无力地挥挥手叫我扶他起来,我一个没扶稳,双双坐地上了。喻铭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然后靠在墙边喘气,扯了扯我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我红着脸准备掀开他的衣服,却被一大滩暗色血迹震惊了,日啊这人也太能忍了,狠人!

我想跑出去喊人,喻铭拉住我,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弱弱地说了句:“猪啊你,我是说衣服口袋里有手机。”我恍然大悟,拿出他的手机拨了120,他这才放心似的昏倒了。

医生护士来得很快,一下子把我也裹上了救护车,我一边思考回去会被爸爸怎么吊打,一边观察喻铭。

高鼻梁长睫毛,还挺帅的这人。

喻铭好像没家属一样,左等右等也没人来,我只好坐在病床边等他清醒。惊吓加上时间太晚,我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恍惚中好像有谁摸了摸我的脸,还掐了一把,我嘟囔了一句就转了个方向继续睡,没想到头发又被人轻轻拨弄起来。

“让人睡觉不了!”我一下坐起来,皱着眉头大声道。

回过神一看,周围静悄悄地,喻铭靠在床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脸侧一盏小小的台灯,暖黄的光把他的表情映得柔软了几分,苍白的脸陡然显得温柔起来。

四下望了望,还好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我双颊滚烫,低下头也没找到地缝,外面天还黑着我又不敢回去,真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突然又想起爸妈,赶忙出门找护士借了个电话,打到家里半天妈妈才接起来,背景里爸爸恶狠狠地骂着,妈妈则是说了声知道了,就干脆地挂断了。原来他们已经睡了啊,自己可有可无的事实被证实了一样,内心了然但免不了失落。

回到病房里,暖黄的光照在喻铭脸侧,三个小耳钉乖乖的闪烁着,我没精打采地走到床边坐下,撑在病床的边沿,双手捂住脸,眼泪不停的涌出来。在这个昏暗安静的病房里,似乎就应该有低低的哭声,这是个适合流泪的地方。

头顶忽然有一只手覆上来,抬头发现喻铭正伸手摸我的头,他的眼里好像有什么我看不懂的情绪,是同病相怜吗?我也说不准。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我妈死了很久了,我跟着姨妈生活,她特别忙也没空管我。我爸……就当他是死了吧。”

他一定听到我打电话了吧。我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没想到混世魔王也会卖惨安慰人。把他的手从头顶拿下来,我摇摇头朝他笑了一下:“我有爸妈也和没有差不多的,没事儿,早就习惯了。”他却一下子捉住我的手,撸起袖子,细细的看着我手上青紫的痕迹和细细的伤疤。半晌,他又郑重的把袖子捋平,看着我说:“以后我罩着你。”

好像是什么无家可归联盟似的,我笑了一下,他也笑了,眼睛亮亮的。

日子还是如水的过去,那一次奇妙经历也没给我带来太多的改变,只是不用下课帮他跑腿了,反而是他会经常帮我打开水,还会帮我带早饭。

“诶诶诶,你和喻铭处得不错啊!”前桌一脸神神秘秘的回过头,我摇摇头,从满桌试卷里抬起头来:“又没什么血海深仇,至于对我又打又杀吗。”前桌露出了然的笑容,看到喻铭拿着水瓶从前门进来,立马转过头继续做卷子去了。

“你以后给别给我打水了。”我接过水瓶捂在双腿间,一边抖腿一边状似无意道。喻铭一脸无所谓,耸了耸肩:“没事儿反正动动也清醒点儿。”

一节昏昏欲睡的数学课过去,我一下子扑倒在桌子上,肚子咕咕叫也没力气走出去买吃的了,一瞬间就陷入了黑甜乡。迷迷糊糊中又有人戳我的脸,伴着一阵面包香气我勉强睁开了眼睛:“我靠!热狗面包!”喻铭一脸得意的啃着他那一个,满脸求表扬的神气。

我接过面包小口吃着,尽量忽视他期待的表情。

“谢谢,等会儿把钱给你。”

“你想读什么科?”

“……”

班里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因为喻铭竟然开始学习了,他的兄弟们都说他是为了和我分到一个班,所以想靠近我的排名。我一下乐了,我这个在班里只能算中游的学生,竟然也能当别人的榜样。

我也说不上看见他真的认真学习时是什么感觉,就像心里蒙着一场烟雨,看不清景色,却不影响它的美,也不影响我的开心。现在我俩可真是学习互助小组了,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都有了些佩服。

喻铭也不大逃课打架了,有次早课,我戳戳他的腰,是那天被捅的位置,隔着轻薄的春衫感觉得到硬硬的痂,起伏的纹路带着体温,通过指尖刻印到心里。

“都好的差不多啦?”我问。

“是啊,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看着我,表情看上去很正常,但声音里的一点点颤抖让我想到了什么不想看到的结局。

“快做卷子,哪来时间闲聊。”我转过身继续做卷子。

他没有回答,我好像听见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左侧肋骨还是有点疼,我一只手拿着笔做卷子,一只手悄悄按着疼痛的位置,还好还好,爸爸没踹着心脏。我摸了摸还好好的肋骨,莫名感到庆幸。

很快就是分科考试了,那一整天都很忙,也没有看见喻铭在哪个考场,也没来得及说话。但我自觉考得还不错,应该能分个不错的班,知足了,毕竟天分就这样,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去聚餐啊!”前桌从后面走到我旁边,一边走一边比划着。分科后这个班就解散了,散伙饭是应该的。我想爸妈应该也能理解吧,于是点点头应承了下来。前桌看我点头,莫名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和其它情绪混杂的怪异表情,和我挥手道别以后就向前小跑了一段,找另外的男生说话去了。

我收拾好书包,不知道去哪里晃荡,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乱逛——我并没有去聚餐。

和前桌说话那个男生是喻铭的好朋友,我怕喻铭会计划在聚餐上直接跟我表白,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尴尬场景。即使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不仅是因为麻烦,也是因为怕喻铭丢脸。

我直接回了家,静悄悄的,原来爸妈都不在。我从妈妈抽屉里拿出许久不用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其实这也能想到,我在班上默默无闻也不用手机,没人知道我的电话也很正常。收起没必要的期待,我到厨房拆了个自热小火锅,权当给自己办的庆功宴了。

电视里播放着某某晚会,热闹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家,自热火锅太辣了,我一边出汗一边吸鼻涕,眼泪也跟着一滴滴掉在热汤里。

我没有去聚餐这件事,没有给我在这个班级最后的一周生活带来任何改变。除了喻铭又开始缺课,前桌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以外。我问过班主任喻铭的情况,班主任只是无所谓的说家长帮他请假了。

直到真正要分别的时候,喻铭也没有出现。

最后一节课,老师和我们告别,说得很煽情。大半同学的眼睛里都泛起了泪光,我看着旁边空空如也的座位,眼角鼻尖都酸起来。想了想又笑出来,因为我所能想到的和他的回忆,好像都是热狗面包味儿的,松软热乎,飘着轻而干燥的麦香味。

“你知道喻铭那天要和你表白吗?”前桌兀的回头问。

“知道啊。”我答。

“那你还不去?我们都走了,听说他还等了好久。”前桌把大半个身子都扭转过来,看起来挺激动的样子

“所以不敢去嘛。”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

“你不喜欢他?”她满头问号。

“可是我觉得我和他没可能呀。”我深吸一口气,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个拳头打在心口。要承认自己的平凡甚至平庸、家庭的窘迫、爱而不得的无奈,即使很隐晦,也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

“你也太理智太清醒了吧!”前桌了然的点点头,转回去了。

后门闪过一个人影,还有三点亮亮的小星星。

我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用无比坚决的态度和姿势,告别了我的高一。

还有悄悄萌芽就被扼杀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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