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很久才到这里,涉过白山黑水,遍访名山大川,我一刻也不敢停。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一张药方,或许是一个法器。我只是不停的寻找,只是想要救回她。
我站在山下看着苍晴山十万八千阶台阶。一切似乎还和三十年前一样。崇山峻岭,景色秀美。看不出这里曾经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苍山染血。我依旧拿着我的苍龙剑。依旧是一件紫色的长袍。袍子在猎猎寒风中瑟瑟作响。
我屈膝跪在台阶前,像一个最真诚的信徒一样,一步一叩。
这是上苍晴山最难的一条路。
十万八千阶台阶,并不是所有人都走得上去。四周充盈的真气冲压着人的五脏六腑,寒风如刀子般割破人的肌肤。饶是法力高强的修士,也要三五日才能走完。
等我走完这些台阶到达苍晴山巅的时候,长袍早就被寒风刮碎,身上也布满了细碎的伤痕。已经晋升为苍晴山掌门的顾子焕领着一众人站在山巅的凤回殿前。我膝行爬到他面前,恭敬地对着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叩了三次头。顾子焕带着掌门的威压问道,“你又来做什么?是觉得我苍晴山寂静了这些年又来屠杀么?”我晓得他对我三十年前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不敢随便答话。过了半响才道,“我想救她。”声音因为这一路的真气压制早已沙哑的不像样子,平白添了些伤感。他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不由得笑出声来,甚至笑得眸子里都带上了泪花。“绝尘,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好笑么?你既然想救她,又为何在三十年前,不顾情谊逼得她不得不去死?”
“子焕,我知道我有愧于苍晴山,有愧于岫烟,本就该随她去了,还能作对苦命鸳鸯。但是我不甘心让她就这么魂飞魄散了,所以才遍寻医药,只想着能救回她一命。若是她醒了,不消她说我自然一死偿命。”说罢,又以头抢地,在青色的冰凉的石阶上,留下一小滩血迹。
子焕终究还是心软了。他轻轻问道,“这次又是去了什么山?求的什么药啊?”
“聚灵玉。”
我说完便爬到旁边一个黄裳女子的面前,“纪窈,你帮帮我好不好?”那黄裳女子尚未答话,顾子焕就已勃然大怒。“绝尘,我看在你我自幼相识的面子上,准许你上来,但是绝由不得你在这里放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要把纪窈体内的聚灵玉剥离出来?你明知道她是靠那什子续命!”顾子焕掌心聚起一团朱红色的火焰,一掌打向我,我生生受了这一掌,嘴角渗出血来。顾子焕又觉得好笑,“当年还是你请师傅把聚灵玉放到纪窈体内的,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子焕,你知道我没有胡言。岫烟修的是玉道。本来就已经修成了半块灵玉。这聚灵玉本就能聚合灵性,我要是用这个东西定能把岫烟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合起来。只要能保住他的魂魄,就肯定有方法再替她续命。当年纪窈不就是靠聚灵玉才保住了命吗?纪窈我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就看在从前的面子上。”纪窈素净的脸上满是泪痕,她却又极力笑着。
“少爷,我这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想要你就拿了去吧。况且我本就对不住岫烟,若是真能帮她续命,我又有什么不能同意的呢?”
“顾掌门,我愿意。”
顾子焕拿着一方黄色的丝帕轻轻揩去了纪窈脸上的泪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甩袖子离开了。
谢谢……
当年我执意想要岫烟手中的琰莫剑,逼得她不得不用自己毕生修为震碎了和琰莫剑。可是我怎么能想到,她是琰莫剑的剑主,像是剑灵一样和那剑本就是共生的关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只是堪堪保住了她的肉体,存放在苍晴山的炎华洞内。
纪窈独自走近炎华洞,轻轻跪在岫烟的冰棺前。“岫烟,我晓得自己一直对不起你。从前,你待我就如亲姐妹一般,不知比我自己的亲姐姐好多少,但是我却这样待你。所有人都说,害了你的是少爷,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罪不可恕的那一个,或许子焕也是吧。你那么单纯,怎么能想到我和子焕都是少爷的人呢?”纪窈的脸颊上早就布满了泪水,但却还是勉强勾起一丝笑容。“岫烟,其实你别怪少爷。他十岁上就因为我们那个背叛师门坠入魔道的师祖害的家破人亡,从那时他就一直想着要找苍晴山复仇。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你那把琰莫剑是上古神器,有着毁天灭地的能耐,所以才不得不要这把剑,他是真的不知道会害死你。“
“岫烟,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家里整日求医问药都治不得我这病。是少爷的师父带着少爷和子焕交游的时候偶然来到我家门前,是少爷见我小小年纪就受这般折磨,于心不忍,才求了他师父救我。他师父看了我的病,说我生来就是魂魄不稳,愿意招惹邪祟,所以才常年生病。于是帮我驱散了身上的邪祟,然后又拿出了罕见的聚灵玉放入我体内,帮着我稳固魂魄。时间越久,这聚灵玉就和我的融合越深。这就是为什么我身子这般弱,还能修习玉道,而且进步飞速的原因。”
“岫烟,如今,我便要用这聚灵玉救你了。你在这里睡了这些年,也该醒了。岫烟,若是你真的醒了,定要好好活下去。”
纪窈说完这些,又轻轻起身,径自走开了。躲在暗处的顾子焕,只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人用钝器打了一顿,一阵又一阵的钝痛。
顾子焕从十岁见了纪窈就喜欢上了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子,她虽然身子弱,但是眸子里却总是带着光亮。一起苍晴山的时光,是顾子焕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不想着我的复仇大业,好好地陪着纪窈。他明白,他还是要失去这个人了。从前岫烟说他浪荡,却不知道,最浪荡的人背后是最深沉的情感。
纪窈开始闭关修炼,想要把聚灵玉炼成最纯洁的样子。
顾子焕也没闲着,整日早出晚归,盼着能找到别的聚灵玉或者其他能救岫烟的东西。
我倒是闲了下来,苍晴山没人愿意找我,我就终日在岫烟旧时的屋子里,一点点打扫布置。
四十九日之后,纪窈登上了苍晴山的祭台,祭台的另一边放着岫烟的冰棺。我在下边拜了三拜,才走上去站在祭台的中间。我看着一身黄裳的纪窈,不由想着和她认识的这几十年。想着她从一个娇弱懵懂的女孩子,成为现在法术盖世的苍晴山玉长老。又想起和岫烟的点滴,初识、熟悉、喜欢、爱慕、新婚。从前这些都带着我执拗和坚定地仇恨,每靠近一步都是精心算计,我看着她一步步坠入我布置好的深渊,却从不知道她凝视着深渊,然后义无反顾地坠入其中,沉沦在以爱为名的圈套里。
那是最深沉的爱。
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绝望中毅然赴死,但是我知晓,她所求我的,不过是我能放下仇恨,好好活着。她选择用死,教会我活着。
何其残忍。
我终究还是放下了想要剥离纪窈体内聚灵玉的手,慢慢地走下了祭台。我没有解释也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就这样从容但是又有些悲凉地走了出去。
对不起,岫烟。但是这,或许是你想要的。
“绝尘!”顾子焕声音里隐隐含着哭腔,“你真的不救岫烟了么?”
“救。就是穷极一生, 我也会救她。但是不会是以这种伤害别人的方式。”我垂下头,罕见的红了脸,“岫烟不喜欢我这样。”“子焕,纪窈,我谢谢你们。以后,还是要麻烦你们照顾岫烟的肉体,等着我。”
自从那次离开苍晴山,又过了几十年。岁月早就把曾经凌厉的性子磨成了一块温润的君子玉。我又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还有许多修仙的后辈,他们总是说我性子温吞,待人和善,喜欢和我一起探讨仙术和玄学。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杀人不眨眼,曾经血溅十里,曾经害死了我最喜欢的人。她是我一生挚爱。
“绝尘,想什么呢?”她双手从我背后环住我,下巴支在我肩上,长发触摸着我的脖颈,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我再想我从前有多混蛋,怎么忍心把你这么好的人……”
“谁知道了,我这么好的人,你偏生不晓得珍惜。真是不该拦着师兄师姐还有子焕窈儿他们,就该让他们好好打你一顿。以后,你可是要仔细着点,要是再惹了我,我便就狠狠揍你一顿,然后回我的苍晴山去,这辈子也不见你。你若是去了,我便叫我苍晴山所有弟子出来,决计不会饶了你。到时候,你便是哭死我也不会心软。”岫烟转过身去,不愿看我。我看着她半嗔半怒的样子,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春水。
“岫烟上仙,小的万万不敢惹您。”
只敢将您放在手心,放在心头,好好宠着。许你半生浮光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