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第一时间产生出的是莫名的反感和排斥。每一个高中生总会在学习的课堂中对老师,对他所教授的内容以及他所推崇的作品带有一丝与生俱来的叛逆。正如我的语文老师在一次课堂中提及了这一位享誉海内外的作家时,我轻蔑地低哼了一声,暗道:“俞平伯不比他好得多。”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是为何对他抱有如此沉重的敌意,以至于当我身边的朋友和同学在品读过余光中老先生的作品后,向我表达对他文化底蕴和写作功底的称赞时,我也只是应付着点点头。
但那个时候抗拒去接触他的任何作品的我,并没有想起在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就已经拜读过余光中老师的一篇短篇散文,而那时我尚未对他有过任何的了解,单凭短短一篇文章,我便折服在他的笔尖之下。清新,凄美,浓厚,荡气回肠是我当时对《听听那冷雨》的第一感官体验。
这是一篇传达思乡之情的上乘之作,那时的台湾作家似乎都很擅长书写他们对遥远的故土,久未接触的祖国的热爱与思念,这是漂泊他乡的游子对母亲最真挚的情感,例如同样是余光中老先生的《乡愁》、例如诗人高淮的《念故乡》,他们总是能从一处场景,一样很细微的细节中品读出对祖国的热爱与怀念,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都从骨子里热爱中国。文章开篇是对一场春雨的提及,这是台湾雨季的开始,台湾岛走向自东北而西南,使得它面向大陆一侧的区域的雨季总是来得更早。这样春雨是温柔的,“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作家似乎觉得,这样温柔,柔情似乎不会断却的春雨,似乎来得过于长久,久到淋淋漓漓淅淅沥沥地入梦,在梦中也需一把伞。
伞可以躲过一阵雨,但躲不过漫长的雨季,正如诗人无法逃避缠绕心头无法散去的对祖国的思念一般。从金门街走到厦门街,是诗人久住台湾时常撑的一把“伞”,但终究抵不过缠绵的乡愁。他想念真正的厦门,想念祖国,他需要的不是一把伞,而是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
可那样的地方还存在吗?心中朝夕怀念的祖国还是当初着急离去的模样吗?自己居住台湾的这么多年里,从各处听来的消息不少,但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中国?他又想起了一场春雨,在他小的时候也曾经经历过的春雨,有杏花,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真的过去了那么久吗?那他又该去哪里寻找他心目中的中国?
下段便是答案,余光中说,在六个方块字里,“杏花。微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作者在这里道明了,他要通过文字来寻找记忆中的故乡,这就是他落笔写下这一篇《听听那冷雨》的意图。
冷雨究竟是一幅什么的模样。美国的不是雨,而是雪,“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纵然没有中国的冷雨这般柔情万千。余光中细写溪头夜宿,这一段他并没有直接写出雨是什么样的,他写的是雨前雨后的环境。冷雨来临前,树叶早已感受到了温润的湿气,散发出清浅的香味,使人就着这异香缓缓沉睡,留给夜间冷雨独自的美丽。第二日,雨走了,留给人的是断柯残枝和缓慢流泻的雨水,透露出它曾来过,浓厚的雾为雨的离去作了完美的遮挡,行人在山中只能寻得氤氲的水气。来无影去无踪,却使人心牵挂,这样的雨,有谁不爱?
冷雨可爱可亲。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凄美的。“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两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这段至今仍记在我某本书的扉页的文字,是我对这篇文章最深的印记。作者写雨,不但写当下,还写出了不同年龄对冷雨的不同感悟。少年时,忧愁事少,冷雨便只是雨;中年时,经历过离别,冷雨袭来,只觉心头也被云层笼罩;老年时,回望一生,忧愁多少,人已经历过无数,但冷雨却还是那冷雨,变的是听雨时的心境。想来作者也是如此,年少时的雨只是雨,如今冷雨是乡愁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余光中写听雨,还写在屋内听。他把雨比喻成灰美人,在屋内听雨敲打在屋瓦的声音,是她在弹琴。春天的雨尚是如此,到了夏季,台风袭来,便不再柔情,“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多少有些吓人的气势。台风雨过后,秋雨又接续上,这时的雨又带上了几分寒气,和着各种鸟声蛙声虫吟声,是另外的一幅画面,渐渐树叶落光,鸟虫散去,凄冷的冬季变成了一张黑白默片。
雨是从来没有停过的,正如作者心中对祖国的思念一般,二十多年来一如当年,甚至只增不减。雨很大,他有伞,抵挡着一次又一次冷雨的敲打,即使他最后仍需回到那座无瓦的公寓,经过无数次雨滴的侵袭后青苔肆虐;一次又一次的雨季中,他究竟思念过多少次祖国?穿过厦门街时怀念过多少次真正的厦门?从少年到老年,听雨的过程,思乡的人究竟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等待游子的,是随时袭来的冷雨,是无处不在的乡愁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