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的小区在一所职业学校后面,已经有点旧了,很多老人,很多小孩。几百户人家在这里,像一个小岛般被保护了起来。但因为年年新生入学、老生毕业,于是这里年轻而衰老,喧嚣又静默。记得今年夏休的时候,快递站闭门,水果摊歇业,那条小小的堕落街也似乎冷清得快没了人。竟生出小小的失落,仿佛离家的愁绪。
再突然有一天,在人行道上无限蔓延杂生的小吃摊位突然都规矩地收到了里面,被统一新建的半高水泥墙围住,不得僭越,再之后,卷帘门也都刷出了亮蓝色。时间褪色变旧的隐味「刷」地被擦去了,色彩浓烈得有些乍眼。一种记忆一角被瞬间擦除剥夺的感觉,只觉得时光于我一路飞奔,周围的一些什么东西却落下了却捡不回来。
前几周出门旅行,去了香港,去看了中平卓马的摄影展,展览地点很难找,在附近绕了一圈又一圈,搭了与逼仄香港颇为不搭的大货梯,才来到黑漆漆的空间里。黑白的影像,碎片式的残影,每看一眼,好像都从我身边掠过,却又冲撞着而来。本是与我无关的世界,却不自觉地被拉扯了进去。
后来又去了一个小小的画廊,里面全是旧时的香港地图和南洋人照片,一个中年胖胖的外国大叔坐在电脑旁工作,我们进去的时候也只不过站起来打声招呼,默默地打开灯,继续背对着我们坐下。突然之间,时空好像隔着层纱,我远远地看着,另一种「异国情调」式地疏离美感,像人和人彼此礼貌和善地客气。在时间的蜿蜒分叉之间,渐行渐远。
旅行途中,每天都一直在走路,为了一个猪扒包,为了一碗云吞面,为了一块西多士,绕很远的路,花很长的时间,这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我在想,安享于居家时光、满足于自家蔬食的同时,我是不是也失去了很多呢?食物上是这样,心态上是这样,看最近种种言论,觉得,也要警惕认知和思维上的惰性才是。时间,在一如往前、毫无冲击碰撞的温柔之下,世间大概也是杀手。
以前菜里不喜放醋,最近起锅前,顺锅边倒几滴,觉得圆白菜变得很动人;做咸味的乡村面包时,加几克糖,让味道再丰富一点;清淡饮食了一阵子,也需要加些高热量,作为隐味,加入小心谨慎、亦步亦趋的健康日常里。小小的变化真好,只要小小的慢慢的隐隐的就好了。
温克尔曼说希腊艺术是「 高贵的单纯,静默的伟大」 。陈丹青老师说他并不赞成,他说,他赞同鲁迅的说法,面对一件古旧的器皿,需要遥想它当年鲜艳崭新的样子。所谓时间的隐味,也是一勺糖盐两滴醋吧,洗刷出了后人那些僭越式的美化,「 多余」、「 无用」、「 不真实」,但所有的观看和评断,本不就是在持续地曲解吗?
我喜欢塞尚,他和马奈不同,不需要模特「有生气」,只需要他们连续好几个小时在那静止不动就好。他画肖像画就好像面对静物一般。他创作的目的,似乎就在于「参透物体」。 「它们让我们快乐振奋。关于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艺术,一个糖罐子能告诉我们的,绝不亚于一幅夏尔丹或一幅蒙蒂切利所能告诉我们的……人们觉得糖罐没有相貌,没有灵魂,但那也是每天都在变化的。」
用朱利安·巴恩斯的话说,「一个有灵魂的糖罐,一个糖罐每天都会变化吗?当然。照射在它上面的光也许会变,我们的感情(对于它会让我们想起的人和事,或者对于它固有的美)也许会变,但罐子本身会吗?它的重量、它的形状、它的外观会变吗?没错,它是有可能将我们导向更广阔、更宏大的事物:『茶杯上的裂缝打开了/ 通往死亡之地的通道』(奥登)。」
一个朋友说,很喜欢衬衫袖口磨破的感觉,喜欢戈达尔、特吕弗时代的法国,剥落的墙,褪色的地板、廉价的咖啡,用纸笔,读旧书。那天发现穿了好多年的棉袄被勾破了,衬衫皱巴巴,起了球,竟生起某种浪漫的情绪,觉得自己重返贝托鲁奇镜头里的那个巴黎。着同一件旧衣,看同一个糖罐,变化与不变的拉锯里,才能看见时间的影子。
小区的大妈大爷孜孜不倦地在空草坪上搭建他们的活动中心,用竹竿、塑料布、旧席子、破桌椅,一起择菜、打牌、聊天、喂猫、观察年轻人、交换情报动态。从春天到冬天,临时感十足的棚子就这样一直屹立不倒着,每次下楼的时候,我们都会偷偷地交换个眼神,仿佛在确认彼此。
我和大爷大妈们从未问候、交谈,但或许,我们已渐渐熟悉,如果哪天棚子拆了,我大概会失落、喟叹、惊异于那块草坪上出现的,我从未得见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