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辛夷再见清明时，书斋才刚装修好，她坐在门前的木秋千上轻轻荡着。
细雨初霁，烟雨氤氲里隐着墨色的山与水，整个世界像副巨型的水墨画，清明就从这副画中走到了辛夷的面前。
清明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腰间挂着一枚半截羊脂玉佩，“翩翩公子世无双”说的也就是清明这种人了。
还未曾走近，辛夷耳边就响起他用仙法传过来的冰冷冷的声音，“下来。”
辛夷不受自己控制的下了秋千，只见清明自己坐了上去。秋千的摆动不大，清明一瞬间又融入了水墨画里。
辛夷有些气不过，又不忍打扰这分幽静，嘟囔道“几万岁的老家伙了，还喜欢秋千这样的小玩意儿。”
清明还是那副神情淡淡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我见到这一世的她了。”
一
清明是神。并非是有清明而生他，而是有他才得清明。
清明时节，清明的法力总是最弱的。神也有自己的职责，一旦渎职也得严惩。
神与仙有不同，神天生即为神，而仙则有修炼一说。其实九重天上对情爱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六界之内，皆可恋爱。但神仙还是少与凡人相爱，只因人的寿命着实太短。纵然有轮回，也很难再复当年。凡人一世成仙者，必苦于修炼，又怎会耽于情爱？
神虽为神，也得渡三劫。三劫不好渡，十有四五的神毁于劫数。凡人有轮回，神仙没有，灰飞烟灰后就是真正的终止。
清明渡完第三劫时，李白的豪气正淌在名山大川中。
盛唐气象，繁华之至。
渡劫后的清明向来喜欢在人间长住，寻一座山，隐居几百年，九重天上的事儿不去理，乐得清闲。
山中有间私塾，先生姓褚，他有个女儿，单名一个璇字。女儿相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褚璇饱读诗书，竟比私塾中的男子还有才气。
褚璇天性聪颖、活泼好动，山野中也没那些规矩。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她皆到访过。清明好静，不喜人来扰，再有清明渡劫后，修为只恢复了三分，故隐居处设有简单的障眼法，凡人及寻常仙鬼妖魔是寻不到此处的。
二
那日恰逢清明。
褚璇申时与小友告别，穿过那片自己最熟悉的山林时，突然发现几间自己不曾见过的屋舍。褚璇从小胆子大，又爱听些神鬼故事，半分没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屋舍建的十分雅致，院里点缀着稀稀落落的白色小花，屋前屋后尽是翠竹。小径未扫，竹叶铺了一层。褚璇走在上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清明听见外面的响声，从窗间望去原来是个小姑娘。小孩子的灵气重，清明的障眼法在此时还真挡不住他们。
褚璇只见一位翩翩白衣公子从屋中走了出来，就如天上的谪仙下凡来了。
“你是神仙？”
清明还没听过这样直白的问法，原本想编个故事骗她的念头打消了。
“是又如何？”
“我原本以为神仙都是骗人的……”她跑到一枝未开的花前，指着它，“你能让这花开？”
只见清明食指画了个圈，满园未开的花都开了。
“你真的是神仙！”
清明挑眉看她，“我是神。”
褚璇好像不懂神仙的区别，又问他：“神仙是否是无所不能？”
清明摇摇头。
“那为什么还要做神仙呢？”
“我天生是神。”
“神真的不老不死吗？”
清明懒得同她讲种种缘由，就只点了点头。
褚璇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三
褚璇的目光越过清明，隐隐约约看见屋内似乎有几座很大的书架，于是她指了指屋内，“我能进去吗？”
清明已经许久未与生灵打交道了，几万年的生命，太过漫长孤独了。
他转身将褚璇领进了屋，他似乎知道褚璇意在何处，单手一挥，几座书架皆摆在了褚璇面前。
褚璇看见那珍贵的藏书，眼睛都直了。她竟在群书中找到了《乐经》，她拿着那本书可怜兮兮地望着清明，直到清明点了头。
五六个时辰褚璇一动未动，直到将整本书读完。
褚璇抬头看见清明也倚在榻上不知在看着什么书，褚璇站起身来锤了锤肩膀，乖乖巧巧地把书放回原位。
褚璇奇怪的是，她竟未觉得饿，褚璇抬头望向窗外，太阳仍是申时的位置。
“我以后还能来看书吗？”
“若是想再来，就不许同他人说此事。”
见褚璇点头答应了，清明才开口：“日后想来，只需在此处唤一声‘清明’，我就会出现。”
“你叫清明？你是节气之神吗？”
清明点点头，褚璇边往外走边说，“我叫褚璇，你可别忘记了。”
褚璇那日到家之时刚过申时三刻，若不是《乐经》的内容还在褚璇脑海里，褚璇真以为自己是做了个白日大梦。
四
五年转瞬即逝。
五年来褚璇每两三日就来一回，有时会带些褚璇母亲亲手做的糕点，有时会带些人间时兴的小玩意儿。五年下来清明渐渐适应了褚璇这个小家伙日日在耳边叽叽喳喳。
褚璇问过清明：“神仙不会孤独吗？”
“习惯了。”
“几万年一直都是你自己吗？”
“小时候在九重天上，神、仙很多，但是太热闹了。”
褚璇若有所思，她荡着清明为她绑的秋千，春风柔柔的，她笑着对清明说：“那现在就我和你，不至于热闹，也不会孤独。”
清明觉得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他能一直记得这个画面，小姑娘散下来的头发柔柔的披在身后，几只银镯子在她手上叮铃作响，她歪头看着他。
春和景明。
五
转眼便快到褚璇及笄之时了，清明不知该给这个小家伙什么贺礼。
这日又是清明，褚璇与家人一同祭祖后，就匆匆来了清明这儿，她有礼物给清明。今日如初见那日一般，褚璇直接看到了那几间屋舍。
褚璇看见清明正在赏竹，她兴冲冲地叫了一声“清明”，清明回过头来对她笑。她笑嘻嘻地跑过去，掏出一枚半截玉佩给清明。
“给你的礼物！”
清明接过玉佩，仔细一看原来是褚璇一直装在荷包里的那块，“这么好的玉佩怎么不自己留着？”
褚璇拿出自己的那一半，与他的那一半对成一块。
“山下战乱，父亲有离开此处的念头。我想了想只有这块玉跟着我最久了，老人们说玉通灵，会保佑你的。”
清明听了有些想笑：“玉灵有是有，但是谁保护谁还真不一定。我在这儿，无人能来，回去劝劝你父亲，不该离开。”
清明指尖一勾，玉中果然出了一团亮色的光影，还不曾有形状。
“你这一掰玉灵得恢复好一阵子。”
清明指尖隐隐约约出现了白色的光亮，那团模糊的光影逐渐有了形状，像极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他打了一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看到清明不禁打了个激灵，立即站好对着清明弯腰作揖，“清明大人。”
清明颔首，“小姑娘不懂事，伤着你了。你跟着她就行了，不用跟着我。”
玉灵忙摆手：“不敢不敢，还要多谢清明大人助我成形。”玉灵又弯腰一拜，随后遁入褚璇的半块玉中。
六
“我也有东西给你。”
褚璇随清明往屋里走，只见清明身体一晃，褚璇连忙扶住他，语气里有些埋怨的味道，“你愿助他成型，也不该是今日。”
清明摆摆手，“不碍事。”
褚璇偏头的瞬间余光看到清明背后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这团黑色的影子正化作十支箭朝他们射来，她猛地把清明推开，自己去挡这十支箭。
清明回过神时，已有三四支箭射进了褚璇体内，她的周遭散着黑色的浓雾。清明一只手将褚璇托起，另一只手用尽全力一掌挥去，余下的箭霎时消去只留下几团黑烟。
清明连忙把褚璇揽入怀里，褚璇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喃喃：“清明……我可能没法陪着你了，不要难过……”
清明声音有些抖，“不会的！不会的……”
清明把一颗元丹逼出来，置于褚璇额前，少顷元丹就与褚璇融为一体了，褚璇周身环绕的黑色浓雾逐渐消散。清明将褚璇抱进屋里放到床上，用通灵之书给辛夷传信，让她速来。
清明几万年来这样慌乱过，人的性命实在是太过脆弱了，他生怕她会魂飞魄散。
七
辛夷来时，褚璇仍是昏迷不醒。
“这不是妖术魔术，是天法，你第三劫这才算真正度完。”
“元丹能救她，但多少会落下些心绞痛的毛病，也会忘了元丹的主人——你。”
“她胆子太大了，若再多受一分，天帝都难救她。”
“你也该回九重天了，你身体虚弱，留在此处太过危险。况且你离元丹太近会使元丹躁动，不利于她的恢复。”
清明看着褚璇愣了好一会儿，从书架高处取下一个白玉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根用七彩蚕丝编成的手链，手链上的坠子是清明养了三万年的水晶石，可改命理、化厄运，佑她一世平安喜乐。
清明将手链给她戴上，声音很温和：“忘了就忘了吧，我记得呢。”
“遇见我并非是福，愿我走了你能平安喜乐。”
“我布下了结界，此山无人来扰，放心。”
辛夷从未见过那样的清明，辛夷也知道应是最后见那样的清明了。
凡人都愿做神仙，神仙却盼着成为凡人。
一世短暂是好事，最多怀念一人几十年，像清明这种老神仙，他要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止不休地永远怀念一个人，那个只陪伴了他五年却肯用命保护他的小姑娘。
八
褚璇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山林里倚着大树睡着了，自己的玉佩莫名其妙没了一半，手上却多了一条极好看的手链。
她想应该是山中的精怪趁她睡觉时偷换的吧。
她隐约记着有人让她劝父亲不要下山，是山中的精怪托梦了吧。
褚璇命有大劫，原应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但因水晶石和玉灵的缘故，褚璇一生夫妇和顺、儿女双全，小儿子甚至取得功名给她搏了个诰命，褚璇古稀之年清明之日寿终正寝。
褚璇弥留之际，仿佛看见一位白衣公子，腰间别着半块玉佩，一脸柔情。褚璇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是何时见过他了。只是不由自主地喃喃唤道：“清明……”
那年清明雨下的极大，满眼残红败绿。
清明站在他为褚璇绑的秋千前一动不动，打湿了的月白色衣衫不再飘逸，他又恢复了几万年如一日的沉默。
他与她的那五载恍如隔日，一切都渐渐模糊，一切又历历在目。
清明仿佛听见她在叫他，还是那样清脆、灵动。
“清明！”
终
“她的转世你都护着，怎不去再续前缘？
“那都不是她了。”
“那你为何还护着？”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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