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聪明在老家是岀了名的。父亲算盘可顶头上打;吟诗作对写文章也信手拈来;帮别人打官司,一场又一场也不见输。
记得娘说父亲曾帮乡下华堂伯打过一次官司。
华堂伯,石湾里人,三代贫雇农,长得五大三粗,敦敦实实,半天磨子砸不出一个屁来。结婚后生育儿女多,在那年代,本是贫困的家庭多了几张嘴,更是雪上加霜。几间土墙瓦屋挤了三代人,显得挤无可挤。华堂伯无可奈何,只得自己搭砖做瓦,准备建几间房子解决住房问题。可房子刚安窗户,公社来了一批人,几下就扒啦,扒啦给扒掉了。这一放就快到过年时间了。
一天傍晚,父亲下班回家,经过华堂伯那块地基,只见华堂伯蹲在那,望着被推倒了的门窗,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积满了泥土和焦虑,一双耷拉的眼睛混混沌沌,那如榨皮一样粗糙的手在地上无意识间划来划去。
父亲走近他,说,还不准做?华堂伯无言以对。父亲说,向上打报告呀。华堂伯说,请人打了几次,冒用。
暮色下,大地开始变得一片苍茫,父亲匆匆赶起回家的路。
夜晚,华堂伯来到我家,不知谁指点,让父亲帮他写材料。
父亲本想推却,看着眼前老实巴交的汉子,提起了笔。
不久,华堂伯家日里夜里赶工,终于在新屋里过上了一个热闹的新年。
父亲也因这场官司,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旳待遇。
时间一晃几十年,父亲命运不济。八十年代中期,还只四十几,却中风了。从此父亲偏瘫,无法走路,无法言语,只能发一个“咚咚咚”的音。每天娘去上班一把藤椅放在大门口,把父亲扶到藤椅上,旁边一把小木椅,上面一杯茶,一盒廉价的香烟,一个打火机。渴了,左手颤颤巍巍地端着茶杯喝上两口。有过路人路过,叫着“咚咚咚”让路人帮他点上一支烟。就这样望着天边,数着时间,等娘回来扶他进屋大,小便。
“咚咚咚”成了父亲的语言。我们要弄懂父亲的意思,就得象在菩萨面前问卦一样。
有一次,娘下班回家,还没进门,父亲就歪着头,一个手指指着屋里的桌子“咚咚咚”叫唤着。娘顺着父亲的手指向桌上一看,一个塑料袋子里装着大约一斤乡下的洗水茶,茶叶粗糙。娘问道“来客人了?”“嗯”“谁呀?”“咚咚咚”。娘习惯性的问,可父亲回答就是“咚咚咚”。然后父亲用那只好点的左手从那件穿得发了白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出十二元钱给娘,然后又“咚咚咚”。”还拿了十二元钱”?“嗯”。父亲点头。
这该是谁呢?娘安顿好父亲,拿把椅子坐在父亲身边,开始打卦了。“是秧田背人?秧田背是我们老屋。”“咚咚咚”父亲摇摇头。“是油棚坳?”那是我外婆家,父亲又摇头”咚咚咚”。“是江堧?”江堧我姑妈家。父亲还是“咚咚咚”摇头。“花苗尖”?“咚咚咚”。不是!娘就这样问,什么新亲,老亲,旁亲,以前的熟人,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能想到的人,都问到了,父亲这卦就是打不转。问得父亲一脸怒气,眼睛瞪得萝箩筐大,“咚咚咚”大发脾气 。娘也厌倦了,懒得去理了,准备起身做饭。父亲一手抓着娘的衣服,口里又“咚咚咚”。意思是“继续问呀,你要知道是谁送的呀。”娘只好又坐下来,她也想把这卦打转。娘挼了挼头发,望着急得“咚咚咚”直叫的父亲,忽然间问道“是不是沿着江堧的港直上?”“嗯哪,咚咚咚”卦转了下,娘又问“石湾里?”父亲这下眉头展开了,嘴一咧,笑了。“华堂家儿子?”“咚咚咚”终于打了一个胜卦。
华堂伯的儿子惦记着父亲的那份情。
父亲咧着嘴,歪着头笑了。母亲也舒了一口气,这卦真难问转。
就这样,我那博古通今,岀口成章的父亲,却“咚咚咚”说了三年,我们象问卦一样猜了三年。我有时想人真的奈命不何,躲雨不过……